1
东东今年失去了父亲。
到南方工作还没满月，东东就接到了父亲病逝的噩耗，母亲要他速速回家。他懵在那里，一时万事皆休。
翻开手机，要定当天的高铁，已经没了，刷了几遍，以为是自己眼花……打开通讯录，想把消息告诉几个发小，这个电话，硬是下不了决心打出去。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择要发了几个密友的微信，再收拾行李。
第一通回电，迅速来了。从第一句话开始，便连连追问“你怎么样，要不要紧？”说到半途，东东流下眼泪，因为哽咽得厉害，再也说不清一句话。后面的电话，都掐断了，再一一文字解释。
第二天出门，东东再看了一眼新租的屋子，空荡荡的。两星期前，他还发微信给父亲：“爸，等我稍微安定下来，你和妈就过来看看。”
父亲回：“你自己好好安心工作，我，你不用担心。”
这就是父子情，最后的交待了。
2
上初一的时候，东东撞见父亲出轨了。他无意中见到，父亲吻了另一个女人。父亲尴尬地回望他一眼，事后并没有解释。
东东从小是个壁花少年，内向、敏感，并不自觉是宇宙的中心，天大的事也看得淡，但父亲的这个秘密，令他难受和羞愧。
他与父亲的关系，该浓的时候，没浓起来；该淡的地方，却也未曾过分寡淡。
青春期的时候，父母吵过一架，是印象中最厉害的一次，后来便再也没闹过。只不过，东东觉得，父亲从此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叛徒，甚至像看一个私生子。
再没有一种感情，有比自己的父亲把自己当私生子看待，更烧心难受的了，他时刻渴望早日独立出去。
3
到外地上大学，让东东如愿以偿。暑假的一件事，东东却犯了2。
火车返校的时候，一位号称在父母所在城市做生意的旅人，以三寸不烂之舌，套取家里的电话，说：“如果生意上有合作机会，会上门向伯父请教。一个人在外跑生意不容易，还请小兄弟多帮忙。”
难得有人把自己当成年人一样对待，东东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和他聊得很投机。直到下车出站的时候，同寝室的几个好兄弟火急火燎地来接车，东东才知道家里出了事。他的手机，被动了手脚，收不到信号。
在室友七零八落的转述中，东东听明白了。家里接到好几通陌生号码的来电，对方说东东中途到站下车，出了车祸，现在赶往外地的某个医院。又一会，又有另外的电话说医院需要家里垫付一笔钱，否则耽误抢救，性命难保。再过一阵，又来电说时间紧迫，需家长抓紧时间，做生死抉择。
东东听得发麻……这一串连环计下来，他为自己充当的这么个愚蠢角色，羞愧得要死。
冷静下来后，他傻傻地问同学："我爸上当了？"
“当然没有。”小伙伴们抢着说。“已经向你家人报平安了。叔叔太了不起了，他让你好好休息，不必惊吓。”他们为自己机智地参与了一场救援行动，而兴奋地涨红着脸蛋。
所有人乱成一锅粥的时候，父亲第一时间联系了当地公安局，再联系了东东的宿舍。他冷静地拜托东东的室友，以列车时刻表为准，接站。“见人为准。再见机行事。”
唯独东东听得心情复杂。父亲的冷静，像冰山一样；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也许击不起任何涟漪吧。
4
父亲急症住院抢救，被查出肝癌晚期，是东东南下求职三年前的事。主治医生对东东和妈妈说，“病人的情况已到晚期，如果不采取恰当治疗，就剩半年的时间了……”
病床上的父亲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埋怨这，挑剔那。有时，父亲因病表现出的很多低素质行为，东东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个曾经伟岸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倒下了，甚至无力左右自己命运。这一次，轮到东东为父亲如何续这半年生命。
医院里的肝病区，护士、医生、专家团、陪床家属、探访流……人潮涌动，却凝固着一种悲怆的、压抑低沉的氛围。
每一个家庭，往往只有病人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所有的家属，在迈进病房的瞬间，都能挤出笑容寒暄；跨出病房，整个人就垮了。
服侍完父亲吃了晚饭，东东和母亲挪到门外商量最后的治疗方案。刚坐下，就发现其他家属遗失的一个钱包，那是另一个失魂家庭的救命钱。关系到另一个父亲或者母亲的半年的命、一年的命、两年的命……
母亲拾起钱包，匆匆向护士服务台报告去了。东东却在这转瞬之间，以超然的冷静和决绝，做了决定。
5
东东父亲的葬礼，全线无战事，父亲像出了趟远差……
几天后，东东陪妈妈到社区派出所办死亡证明。无意间，妈妈对东东说：“你爸出殡那天，你XXX阿姨也来了。她是你爸的高中同学，他们俩原本是要结婚的，结果没在一起……那一天，她对我说‘我不知道，他得的是这个病，病得这么厉害。早知道，我会上门去见见他，陪他说说话……’”
东东妈妈说的时候，没有往日的醋意，眼角泛着温暖的眼泪。
东东静静地听着，心里轰轰隆滚过一阵春雷，紧张之后是释然，他感到无比的轻松。
他突然觉得妈妈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感情的品相、成色、滋味……孰轻孰重，也许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民警剪掉父亲的身份证的时候，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公民的名义和义务，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仍在他曾经的女人心间温柔淌过。
作为一个儿子，东东多少纠结于一丝过往；但作为一个男人，他为世间，有这两个爱父亲的女人而高兴。
“感谢你们，爱着我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