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虎跑凤翔
七 诉衷情
汴州城,上源驿,水云舫。
朱温气喘吁吁地走出内室,大汗淋漓,在外守候良久的张惠迫不及待地急切问道:“三郎,庞师叔伤势如何了?”半月前,她已正式答应火族族主朱温信誓旦旦的求婚,对于这桩花好月圆的喜事,庞师古可谓是直接的成全人。其实若论辈份,张惠是庞师师最小的徒弟,她既称庞师古为师叔,亦理应称朱温为师叔才是,不过二人耳鬓厮磨久了,朱三小儿赖皮狗一只,硬是欢喜闺房四周无人时“惠儿”叫自己的小名“三郎”!
“惠儿放心,三郎向你保证,你庞师叔一定可以安然无恙地喝我们的喜酒!只不过……”他方才在密室之中不惜消耗真元,以火族圣器圣火樽催动离离燎原真气突破自身“有嘉”的瓶颈,雀跃而入“丽天”之境,一举清除破解了歹毒的水族“系墨”丛棘之咒,如今唯一可虑的,只是残存在庞师古体内的狼牙噬余毒何时会大面积爆发的问题。
“还有甚么问题?莫非连三郎你也化解不了狼牙噬的毒?”
“惠儿你有所不知,塞北苍狼孙儒和秦宗权均师从于早年水族十大高手之中位居榜眼的‘侯门似海’赫连铎,那赫连铎乃是域外魔圣宫左宫魔侯一脉唯一的当代传人,当年云州一战,就连沙陀族的李克用都要忌他三分。孙儒的狼牙噬,便是脱胎于当年安史之乱时名震水族的域外奇毒‘紫血封喉’。放眼当今水火二族,能解此毒的真真寥寥无几!”朱温叹道。
“莫非这狼牙噬竟真的无药可解么?”
张惠话音未落,门外有火族哨卒禀报,“禀族主,王彦章团练听闻庞先锋身负重伤,特来探望。”
自庞师古空降朱雀大营以来,一时间几乎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以至于昔日朱雀军享誉天下的大将“王铁枪”竟不得不退居二线,甘当替补。
虽说“举贤不避亲”,可在这件事情上,朱温一直有所顾忌,谢瞳也曾经提醒过多次,一枝独秀,不若两翼齐飞,切不可一味厚离别勾而忽略了丈八蛇矛。
果不其然,师古此次果然折戟败北,铩羽而归。此时此刻,沉寂多时的王彦章忽然造访,究竟是何寓意?想到这里,朱温心中一阵狐疑,急于揭开锅底,大声道:“有请!”
一白袍小将信步徐入,颇为关切地问询道:“族主,庞将军伤势如何?”
朱温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已用本族圣火樽化解了他体内的丛棘之咒,只是无法根除孙儒种的狼牙噬!”
“族主且勿忧,彦章有一事相求!”王彦章恳切地道。
朱温一摆手,自言自语道:“彦章你不必多说了,这些日子以来,我确是有些任人唯亲,忽略了你的感受!如今师古身受重伤,日后朱雀大营摧城拔寨的大梁,自然是非卿莫属!”
王彦章本来对军中流传的戏言“离别勾挤倒王铁枪”一直淡然处之,贬褒由人,风过无痕,可此刻当面听了族主袒露心扉的只言片语,亦禁不住心潮澎湃,热血翻涌。同一屋檐下,他本对庞师古的硬悍骁勇就惺惺相惜,何况主辅之道,贵在舒心胜意,如今听了朱温掏心窝子的一番话,更加确信了不枉此行,于是毫不犹豫地坦陈来意,一诉衷情,“族主,请庞将军随彦章星夜前往华山面谒家师,华山五粒松,或可尽祛狼牙噬之毒!”
朱温握紧彦章双肩,隐隐泪盈眶,娓娓长叹道:“彦章如此顾全大局,水火救急,真乃朱雀大营之无量福祉也!”
蜀中,汉州。
王建看着被自己的儿子王衍捆得像粽子似的昔日“阿父”田令孜,有些哭笑不得。
大庭广众之下,王建突然狠狠地掴了儿子一个耳光,声若洪钟,唯恐天下不知地道:“好你个不肖子孙,教阿父受惊了!”
言罢双手明修栈道地握紧田令孜肩头,脸上一副负荆请罪的表情,凌厉无匹的虎跑真气却自暗渡陈仓,涌泉而入田令孜双肩琵琶骨,以摧枯拉朽之势毁损了他体内原本可怜兮兮的“小得”寒冰真气。
绑在田令孜身上的绳索碎成粉屑,田令孜的手脚重又回复了自由,只可惜此时此刻的他,已实在与废人无异。
“来人呐!快送田阿父去更衣休息,好生伺候!”王建大声吩咐道。
待田令孜去远,王建忙一把将爱子王衍搂在怀里,喜孜孜地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传令,绵谷军即刻出发,直捣成都,咱爷俩儿上阵父子兵,他陈敬瑄却没了禹王玺,这回还不束手就擒?”
这时庭前一人摇头道:“主公不可!”
王建抬眼望去,劝谏之人正是帐下第一谋士军师周庠。他向来对周庠言听计从,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只好以手支腮,洗耳恭听。
“陈敬瑄虽无禹王玺之助,但成都城墙坚固,易守难攻,我军若想正面破城,势必付出惨重代价。我有一计,可令陈敬瑄四面楚歌,来个瓮中捉鳖,不战而尽收益州之兵。”周庠不疾不徐、慢条斯里地卖着闷葫芦。
“军师教我!”别看贼王八从来不拘小节,可一旦碰到大的战略斟酌,绝对不敢有丝毫马虎。
“主公且看,自韦昭度走后,成都西面的邛州、蜀州,西南的黎州、雅州,皆由主公旗下的永平军掌控,而成都北面的汉州、德阳一线有绵谷军驻守,再加上插翅难飞的鹿头关天险,可谓固若金汤,东川那边,又有顾彦朗的友军协防,如今仅剩下南线眉州刺史山行章的赤眉军,不啻陈敬瑄唯一的后援……”周庠以茶壶为成都,依次摆出了九只茶杯。
“军师的意思是,先袭眉州,再取益州……”贼王八一刹间豁然开朗,终于自己得出了结论。
“主公圣明!”含章可贞,功成弗居,这正是周庠一贯的献策风格。
“宗涤何在?命你点齐八千绵谷军,星夜袭取眉山,即刻开拔,不得有误!”王建迫不及待地发号施令,不知从何时开始,义子王宗涤已经成了他心目中摧城拔寨的不二人选。
“得令!”王宗涤一声虎吼,龙行虎步,信心十足地出帐而去。
宣州,土族敦化堂。
李钊延匆匆闯入,疾声禀报:“杨帅,庞师古败了!”
“哦,莫非我竟低估了塞北苍狼的实力?”杨行密喃喃自语,在他心目中,时溥的实力在当今水族之中已是凤毛麟角,庞师古甫一出道,便在泗水之上狙击重创水族三大长老之一的时溥,其战斗力绝对不容小觑,只是为何此次却马失前啼,令人大跌眼镜地败在孙儒的狼爪之下?莫非孙儒的级数,已经悄然晋入水族超一流高手的境界,而庞师古此次大意失手,也是犯了与自己同出一辙的轻敌错误?
“杨帅,塞北苍狼何足惧哉?大口愿出城迎敌,渴饮狼血!”愤然请缨的正是张训,他正当壮年,痛失娇妻,对于疯狂扶植摩尼教的塞北苍狼早已恨之入骨。
杨行密经此慷慨一激,心中亦自热血翻涌,正待答允爱将,却听刘威旁敲侧击道:“塞北苍狼嗷嗷已久,利在速战,我军此刻出城,正中其下怀……”
“只不过如今外无援军,如此僵持下去,宣州城中的粮草也要告罄了!”张同忧心忡忡地道。
“粮草却不必太担心,若实在支持不住,我倒可以跑一趟钱塘求钱伯伯想想办法,不过援军就不敢保证了!”少逸灵机一动,随口出了个主意。
一语点醒梦中客,刘威闻言,羊躯一震,爱不释手地揪了揪少逸的耳朵,喜出望外道:“少主人若是能说动钱鏐不计前嫌相助土族,不啻天赐宣州父老甘露福泽也!不论结果如何,我土族都要先以诚意示人……”
杨行密何许人也,立时心领神会,果断地作出了高瞻远瞩的战略抉择,“传我将令,命徐温率锄土旗即刻撤出苏州,少逸此行钱塘,需得多带上一样东西作为土族拜谒钱王的见面赔礼!”
一队精骑悄无声息地出了汉州,绕道邛州,逶迤向南而去。当先两骑联袂而行,神态潇洒,意气风发,晚风习习,爽人脸颊,年纪稍长的一人随口问道:“宗牟啊,今日可是你第一次随军出征,心中有何感受?”他身旁的年轻后生有些腼腆地道:“宗涤大哥,爹爹昨日突然抱恙在身,临时命我代父出征,这一次来得突兀,小牟可是连临阵磨枪的时间都没有哩!”
“呵呵,想当年金族前辈高手、位列五虎上将之一的马孟起声名鹊起之时,亦不过一十七岁,此次鹿叔叔有意让小牟随军历练,义父竟也破例一口答允,真可谓望子成龙,煞费苦心了!”说话的人正是王宗涤,他身旁的后生鹿牟本是鹿宴弘的长子,今年刚满十五岁,生的聪明伶俐,惹人喜爱,因此又被他父亲的结拜兄弟贼王八王建亲上加亲地收为义子,赐名王宗牟,正好与王宗涤兄弟相称。
“干爹去年破例传了小牟金族虎兕心法,可惜我悟性欠佳,方才勘破了最浅的第一阶‘偷鸡’,宗涤大哥,小牟是不是好笨?”宗牟的脸更加红得像一个熟透的苹果。
“傻孩子,有道是,积水成川,聚沙成塔,想当年义父他们,不也是一步一步的偷鸡摸狗,这才能够,登堂入室,鱼跃晋升大雅之堂。小牟你短短一年时间已然能够初窥虎跑真气的门径,怎么能算是笨呢?小牟你一定要相信自己,好好加油哦!”
“嗯!”宗牟用力地点点头,脸上溢出属于初生牛犊的汩汩无边的自信。
三天之后的眉州城外,正是这股汩汩泛漾的自信,令终日打猎的眉山猎人山行章马失前蹄,一不留神跌进了两兄弟合作无间联手张罗的打虎陷阱。
那一日,绵谷军年仅十五岁的小将王宗牟跃马眉州城外,高声溺战道:“眉山猎人听着,有种的便放马出城,与我王宗牟一决生死!”
山行章本待高悬免战,坚守不出,此时听闻“王宗牟”之名,不禁哈哈大笑道:“宗牟小儿,乳臭未干,快叫你兄长王宗涤阵前说话!”
王宗牟作势装腔,用尽吃奶的力气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轻蔑地骂阵道:“山行章小儿,对付你那两下三脚猫功夫,何劳我兄长出马?我呸……”
山行章一时怒发冲冠,哇哇大叫地挺着成名兵刃猎狐叉拍马出城,欲一举生擒王宗牟,一解心头之恨。
眉州城下,两马交错,王宗牟虚晃一枪,掉头虎跑,山行章一时激愤难平,率领三千赤眉军打马狂追,一直杀到了十里之外的博眺谷内,方才幡然醒悟,下令全军火速撤退。
这时山谷两侧杀声震天,王宗涤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待鹿”虎跑真气汹涌而至,卷翻了山行章的座骑。
山行章显然未料到王宗涤的虎跑真气又有如斯精进,况且惊魂未定之中,其“来坎”之气大打折扣,如此此消彼涨之下,居然被王宗涤以罗汉伏虎拳肉搏生擒,三千赤眉军亦被俘泰半。
而之后眉州城中,王宗涤效金族前辈高手张翼德义释严颜之举,单膝跪地,亲自以虎跑真气冲开了山行章的穴道,且口中连声谢过当年“割鹿谷”一战中山行章惺惺纵虎之德。
眉山猎人眼见王宗涤如此义气,于是顺理成章地下了台阶,率部投诚,至此,陈敬瑄的益州便泥足深陷于金族大军的四面铁桶包围之中,只待贼王八一声令下,便可瓮中捉鳖,虎跃西川。
杭州西湖,平湖秋月。
一艘画栋雕梁的龙舟紫竹舫赫然入目,船舷之上,一人背负双手,月下无言,皎洁的月光毫无吝啬地倾泻在他面部轮廓之上,竟似自然而然地川流入海,彰显出一股满而不盈、深不可测的无量气势。
月光下,远远的飘来一只青色竹筏,随波逐流,筏上之人浑然忘我地手捧黄色小鼎,沐浴在皎皎月光之中,含章,可贞!
舫上之人摹的一声轻吟,“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沉鱼溅泪掌挥洒而出,“烽火连三”、“家书抵万”随心所欲地弹指泼墨,西湖之中,顿生层层涟漪。
明月共潮生,筏上之人抚掌击节,溯实若虚,拈句附会道:“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钱伯伯好一套沉鱼溅泪,比起当年枯荣水榭之上的王重荣伯伯,真是别揽神韵,各涵千秋了!”
舫上之人气定神闲地图穷匕见了最后一式“白头搔簪”,叹道:“少逸贤侄你有所不知,若是有水族三大圣器之一的碧玉簪在手,方才这一式足以令历代水帝赖以鼎定天下的禹王玺黯然失色。只可惜,我钱鏐不是昔年胸怀天下的张九龄,现下也轮不到我来操这份心!”
少逸见他如此感叹伤怀,忙单刀直入地道:“钱伯伯惠泽钱塘,经略有方,当今天下板荡,唯独江浙一隅,和风细雨,这份操持,比之前朝贤相张九龄,亦不遑多让!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少逸此来,除了借粮草,相求钱伯伯的还有一桩,那便是替杨行密叔叔将苏州城的父老,完璧归赵,尽托付给钱伯伯照料!”
言谈间,少逸自怀中取出临行前徐温交给自己的苏州城印绶,单膝跪地,高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献与钱鏐。
钱鏐淡然一笑,不盈不坎地道:“面对塞北苍狼丧心病狂的侵略,苏州由谁执掌,其实已并不重要,若宣州失守,不论苏杭,翌日皆有池鱼之殃!不若这样,三日之后我亲率五万钱塘军,出屯苏州,以牵制住新近占领常州的王坛、刘建锋所部,同时亦确保粮草万无一失地如期运往宣州。你回去转告杨帅,让他一心一意地坚守宣州,务必令孙儒骑虎难下,进退维谷,我钱塘军则负责廓清苏常润一线,坚决斩断塞北苍狼北撤之归路。钱塘水族自此与淮南土族永为战略盟友,苏杭两州,皆开放商埠,互通有无,水土富足,共辟桃源乐土!”
那一瞬,少逸再一次如沐春风地感受到了水族覆舟心法之中最令人心仪神驰的“盈坎”之境。上一次,是在河中府的枯荣水榭,与之携手的德高望众、中庸鹤立之人,正是昔日在华山绝顶之上被逍遥先生郑遨和逍遥卜算罗隐之联句盛赞为“只向国门安四海,不离乡井拜三公”的水族三大长老之一的王重荣。
岁月流金,垂漾西川。
龙泉驿,伏虎温泉。
秋高,气爽。
打虎不离亲兄弟,贼王八和鹿宴弘两人轮番上阵,对泡在黄金汤池之中的昔日“阿父”田令孜掏心挖肺、苦口婆心地倾诉衷肠,“阿父,如今成都城已被四面围困,连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再这样僵持硬撑下去,您的同胞亲兄弟眼看着就要被活活饿死啦!只要您劝陈敬瑄打开城门,咱哥俩儿保证,一定像侍奉阿父您一样,菩萨般地养尊处优,如何?”
田令孜懒洋洋地眯着眼,有气无力地道:“此话当真?”
王建并不搭话,双手入池,虎跑真气泉涌而出,在水下衍成强烈涡漩,连绵冲击田令孜误以为患有风湿之症的琵琶肩周,一波三折,无比受用。
田令孜闭上双眼,喃喃叹道:“还是贼王八孝顺,这阵子一到刮风下雨,我这肩周就象灌了铅似的,钻心的疼!没了禹王玺的理疗,有吾儿的虎跑真气按摩,也是一样啊!”
次日,成都城外,三军阵前,田令孜陪同贼王八、鹿宴弘联袂闯关,对矢尽粮绝、陌路穷途的陈敬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不战而屈兄弟,兵不血刃地叩关而入,顺风顺水地将西川收入囊中,之后很快名正言顺地被水帝唐昭宗敕封为水族西川节度使。
汗青一抹,史册翻过,龙纪之后,虎啸接踵,这一载,正是,大顺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