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进这家日料店的时候，可没想到是一只北极熊开的。
“要来点儿什么？先来盘三文鱼刺身？我冬天的时候在北冰洋凿开冰层自己捞的，可甜了。”北极熊站在我的桌子边用指甲尖戳着平板点单，头也不抬。
“呃……去年冬天？现在可是夏天了。”我犹豫着要走，并在心里默默回想着消费者维权的电话。
“呸！”它激动地一挥手，巨大的爪子从我脑袋顶上呼过，带起一阵风。几根白毛晃晃悠悠地飘进装着大麦茶的茶杯里。
“呃，不好意思，一到夏天就容易掉毛。熊的通病。”它用尖利的指甲尖迅速捞走了那几根毛，然后给我换了一杯。“我的意思是，我刚把鱼捞上来就用冰块冻起来了，但凡有一点点变质，我就把我的熊掌红烧了赔给你！”
它说着说着又有些激动，几根白毛随着它摆动的脑袋晃晃悠悠地飘下来。
“好……好吧。一份三文鱼刺身，两个吞拿鱼手卷。”我喝了一口大麦茶，然后从嘴里捞出了一根白毛。
算了，你不能要求一只熊太多。我这样劝自己。一回头，却看见北极熊十根爪子都严实地裹着保鲜膜，粗鲁地撕开一条三文鱼的肚腹。
那头可怜的鱼翻着白眼被开膛破肚，肉被北极熊用指甲尖掐着，一片片顺着纹理厚度均匀地被撕下来，丢到盘子里。
你就压根不能要求一只熊什么。
店很小，尤其是在已经有一只巨大的北极熊，而且那只北极熊还在不停地走来走去的情况下。几只破木桌子被挤在了角落里，随着北极熊剁坫板的节奏瑟瑟发抖。
冷气也开得很足，大概是北极熊怕热的缘故。过多的冷气溢散到大街上，在日光下升腾起一朵一朵云雾。
“你需要芥末吗？”北极熊一拳把一大块冰击碎，哗啦哗啦地倒进盘子里，把鱼片铺上去。它还顺手往嘴里扔了一块碎冰，咔蹦咔蹦大嚼的声音泛得我牙酸。
“真是不知道你们人类吃生鱼片为什么要蘸那种味道奇怪的东西，”它往酱油碟里挤了一大坨芥末，厌恶地皱起鼻子，“吃起来感觉像是撒了辣椒面的鼻涕虫。我们在北极都是打破冰层直接捞起来啃的，原滋原味。”
“你是怎么忍受这里的夏天的？”我望了一眼窗外明晃晃的阳光。一只知了从树上栽了下来，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它朝一个巨大的双开门冰箱努努嘴，那个冰箱几乎占据了整个店的三分之一面积，“我的卧室。”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在北极呆着不好吗？”它把盘子放到我面前，在我对面扑通坐了下来。椅子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它不适地挪了挪屁股。
“嗯……我想想啊。”它用爪子撑着下巴，静默的姿态宛如街角商场门口发传单的玩偶。
“妈妈妈妈！快来！大熊熊！”一个小屁孩冲进店里，抱着北极熊的大腿蹭。他妈妈在后面提着包追进来，吓了一跳：“快把人家腿放开，没礼貌！”
小屁孩闷闷不乐地放开北极熊的腿，往门口走去，他妈妈歉意地边笑边退出去：“先生，真不好意思，孩子小不懂事。不过您的布偶装真是太逼真了，跟真熊一样。”
北极熊摊了摊手：“我习惯了。对了，咱刚刚聊到哪儿？嗯……我为什么要来这儿是吧？
哎呀呀，这个嘛……
那是我度过的第一个夏天。浮冰被阳光割裂，踩上去的时候嘎吱嘎吱响。成群的海豹趴在浮冰上晒太阳，一靠近就会扑通栽进海里去。
然后我遇见了她。
她是北极的科考队员——虽然我至今弄不清这个工作到底是干什么的，她总是在采集我们司空见惯的冰块和石头然后激动地大呼小叫——但是我猜那一定是一份很棒的工作吧。
她总是穿着一件很厚很厚的灰色羽绒大衣，兜帽上带着长长的褐色毛，让她远远看上去有点儿像一只摇头晃脑的白化棕熊。
她的眼睛明亮得像漫长冬夜里闪烁的北极星，双唇像冬季冰层下最肥美的三文鱼的肚腩，纹理分明又柔嫩鲜艳……
哎，你快吃啊，怎么不吃了？”
我拿筷子拨拉着那一盘软趴趴的三文鱼，猛然间有点儿反胃。
算了算了，你就不能要求一只北极熊能吐出什么好听的形容词。我抖开一张报纸垫在盘子下，在聊天的空隙瞄上几眼。
它用两只巨大的熊掌撑住了脑袋，隔着大麦茶蒸腾的热汽，隐约可见它毛茸茸的脸上浮现出可称之为落寞的神情：“夏季过去了，她跟着科考船离开了——那个时候我甚至没想好怎么跟她搭讪。”
“所以——”
“所以我就拜托了露脊鲸，在他们迁徙的时候把我捎上了。但是我又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就只能先在这座城市靠岸，开了这家寿司店，收集她的消息。”它叹了一口气，身子往下沉了沉，椅子危险地晃了晃。
“你在这里呆了多久？”我把报纸从盘子下扯了出来，上面被融化的冰水浸得湿答答的。
“五个多月了。”它垂头丧气地伸出爪子抠了抠桌子，木屑簌簌地往下掉。说实话你是不能从一张毛茸茸的熊脸上看出表情的，除非它的眼睛里挤出了那么一点儿泪花。
“那你应该可以不用再呆下去了。我想……我找到她了。”我把报纸第二版摊开，指给它看一个巴掌大的方块。上面的标题是【女科学家南极科考，发现地球温室效应新证据】，配图是一个长发的姑娘搂着一只企鹅的合影。
“天哦天哦！”它急急地跳了起来，椅子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地。它把脸凑近报纸仔细地瞧，瞧成了斗鸡眼。“是她是她！她居然去了南极！她还搂着企鹅！这种又没膘毛色又不纯的动物有什么好搂的！”
它一把扯过报纸，在狭小的店里团团转，把桌椅都撞倒了。然后砰地一声打开那个巨大的双开门冰箱，拽出一个花色的包袱，把报纸往里面一塞，“我要马上去南极！”它急匆匆地走出门去，又折回来朝我一呲牙：“等下次见面我请你吃海豹内脏刺身！”
那个巨大的白球把包袱顶在头上，一扭一扭地冲进了铺天盖地的泛白日光里，很快不见了影子。
我呆坐在椅子上。如果不是店里纷纷扬扬飘落着的白毛，几乎以为我做了一场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