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子的愿望

原创:王良



图片发自简书App


近日,还是偶尔会想起前年,马晓对我说过他的那个梦境,总在心里挂碍着。说梦见了我的两姨弟弟鞠红旗,就似真人站在面前一样。醒来以后很诧异,赶紧告诉自己的母亲,母亲让他把梦境转告于我。


鞠红旗和马晓都是万宝村的,彼此都熟悉。自从红旗当兵以后,马晓再就没见过他,也不知他是什么级别。但梦里却清晰的见到红旗穿着半袖军装,戴着一杠两星的肩章。哀求地对他说,
“你帮我求求我四哥,把我调回万宝派出所吧,我在这里太想家了。”

我听了马晓的诉说心里很是惊寒,转而又是难过了许久。

红旗去世时,确实是中尉警衔,也确实穿着半袖夏装。葬在他当时所在派出所附近的山坡上,已经整整十年了。距离老家路途遥远,年节或是倍感思亲,恋旧故土。时间久了,亲人无暇去探望,给他焚香烧纸,也一定是想家了。才有这般灵验的托梦来诉说自己的愿望。我始终坚信,人的灵魂是存在的。

红旗似乎知道我会促成他的愿望,所以才找马晓托梦。听了马晓的讲述,我就赶紧给红旗的哥哥打电话,劝说将红旗的坟迁回老家。而今已经过去很久,依然没有成行。这件事成了我的一块心病。老是觉得对不住自己深爱的小仨子弟弟。

红旗是老姨最小的儿子,哥兄弟排行数三,小时候我们都叫他小仨子,也很可能来源于当时的红色电影里的一个孩子,经常被雇主吆喝 “小仨子,抬米去!”。

小时在一起玩儿,我就这样经常喊他。仨子就会跑过来拽住我的胳膊和我嬉闹。姥爷习惯喊他“仨宝子”,因为仨子还有个二哥,小名叫二宝。小仨子和二宝哥小时候都是“惯孩儿”,老姨格外溺爱孩子。

记得二宝哥都八岁了,放学回家还伏在老姨的怀里吃奶。仨子更不用说,老姨走哪都扯手领着。那年仨子大概七岁左右,老姨领着他从万宝来我家串门。吃过午饭,老姨说铜矿里有方便车,可以去街里搭车回去,母亲就送老姨到街里。还没出正月,路上的积雪已经融化,开始“跑道水”了,松软的土路被雪水浸泡的成了烂泥洼子,没了下脚的地方。

下午三点左右,突然有人在大道旁急促地喊母亲快去医院,
“你妹妹坐矿里车翻了,砸坏了。”
母亲一听,疯似的跑到医院。老姨已经浑身瘀血肿胀的无法动弹了,直直的瞅着母亲似有话要说,母亲赶紧握住老姨的手,俯下身子,贴在她耳边喊,
“学荣,有什么话你说吧,姐在这儿。”
“三姐,孩子…就…交给你了…”
老姨吃力的断续的说完这句话,就咽气了。

事后,听母亲说老姨是为了小仨子,才被车砸坏的。当时是前车空着,用钢丝绳往回拖后面故障熄火的重载解放车,车上装着矿里选场球磨车间用的铁球之类。拖至镇江岭半腰陡坡拐急弯时,牵力变向,前面空车轮下不着力,打滑。后车开始坠着前车缓慢的后退,近至路坡边缘,转向突然失控,翻下了山沟。

当时坐在前车的人都纷纷跳下车,唯独老姨还在车上,因担心小仨子安危,慌了神。老姨以为仨子还在车上,仍旧死死握住车厢上的铁栏杆,拼命慌乱地呼喊仨子。其实仨子已经被别人抱下车了。跳下车的人都在底下大声叫喊老姨,
“仨儿下来了,赶快跳下来!”
老姨却似根本没听见一样,仍旧拼命叫着仨子,不肯下来。随即车就翻滚到了山下。

仨子从此就成了没娘的孩子。母亲也成了老姨家几个孩子的依靠和“主心骨”。

后来,母亲回忆说,
“当时你老姨可能鬼迷心窍,走魂了。车上所有的人都跳下来了,一点没有刮碰,怎么喊她就是不跳,像似没听见,仍旧不停的找孩子。”

一晃几年过去,仨儿上高中了。异姓的手足兄弟里我和仨子是最好的,就似自己的亲弟弟一样。也经常教训他,他也听我话。仨子看我当兵了,很是羡慕,经常给我写信。和我要照片,要警服,凡是部队的事物,仨子都是极其热爱。

仨子还非常热爱音乐和文学。但也极具个性,崇尚自由,又十分仗义。仨子个子没我高,长得不俊,单眼皮,活泼爱笑。他思维敏捷,语言表达能力极佳。我经常在母亲面前对仨子当兵以后种种优秀表现,用那句俗话“好马长在腿上,好人长在嘴上”来加以赞叹。善于交际笼络人是仨子秉性里自带的亲和力所藏。他在国防科工委读书期间,结交了很多老师,后来都成为他超出师生情义的朋友。

仨子为人刚烈又火热心肠,见不平之事能愤然而起。“受苦受累无所谓,但不能受委屈”,这是仨子曾经在我面前对自己性格的诠释。仨子原来的名字,按家谱叫鞠洪旗,上高中时自己改成了鞠红旗,很有点文革的味道。

红旗当年也可以说算是风云人物。读县高中时,曾有过几次惊人之举。一次就是本班的同学被外班欺负,仨子小小的个子勇猛的打退外来“强敌”,第二天晚自习时,就有好心同学告诉仨子赶紧跑,躲起来。说被打的人找来了一中附近的几个小有名气的痞子来收拾他了。仨子却不以为然地说,
“来吧,我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事后,仨子和我说,
“四哥,当时我也紧张,怕他们带刀来。但一想豁出去了,大不了把我打死,要不我就让他趴下。”
全班同学都很害怕,来人见了仨子,轻蔑地说了句,
“就是你啊!”
“是我怎么滴!”
仨子丝毫没怂。互相就接上了茬儿。

“那时候就不怕了,也不知哪来的那股勇猛,去他妈的,先下手为强!没等那个地痞伸手,我上去就是一个狠狠的勾拳把他掀翻了,紧接着就是抓起椅子呼哧砸下去,全班男生蜂拥而上,几个痞子被打跑了。”

仨子给我讲诉了这件事的全过程,我听后也是很佩服仨子的勇猛果敢。

还有一次,也是仨子刚去县一中上学不久,在排队打饭时,被仨子指责 “夹塞”的高年级男生恼羞成怒,回头打了仨子两个耳光。仨子的性格是无法忍受的,但当时没有发作。第二天,仨子做了准备,碰巧又遇见那个欺负他的男生主动挑衅。仨子侧身从排队打饭的队伍里跳出,同时随手抽出事先捆在腰间的七节鞭,一振臂抖手,七节鞭如气贯长虹般射出,鞭头正中那个高年级男生的额头,将他打倒在地。仨子一见流血,怕被这个高年级同伙围住自己吃亏,就疯狂的舞起了鞭子。人群惊呼散开,仨子瞅准机会跑出了饭堂。

最后仨子也无心于学业,一门心思想当兵。有空就跑去县武警中队,恳求三哥帮忙。那年恰好是三哥一个战友来宽甸接兵,但三哥担心仨子的暴躁脾气受不了委屈,到部队肯定给自己闯祸,就没敢帮仨子。

仨子一气之下,哭着跑回镇江找我母亲。母亲劝说三哥,也没说动。仨子就扔下一句狠话,一个人跑到长沙独闯江湖。长沙有四姨一家和仨子的姐姐。去了长沙之后,仨子仍旧坚持要当兵。四姨夫妇也被仨子的执着劲儿磨缠的感动,就经常给母亲打电话说起仨子的愿望,
“三姐,看来不当这兵,小仨子是不行啊!说当不上兵,他就自杀,不活了!”

母亲就几次找我说,怎么也得帮仨子这个忙。那时,我也刚提干不久,充其量就是副连职。赶上那年冬天,大连周水子边检站来丹东招兵。我就厚着脸皮,壮着胆子,跑到沈阳找时任参谋长的老领导帮忙,最后成全了仨子的入伍。

仨子刚去机场边检站时,在食堂做饭,业余时间也弹吉他唱歌,自己还编了几首歌曲录制下来给我听。从内心我是极其喜欢仨子的,因为仨子很有灵气,情商也高。过了几个月,仨子反复来信和打电话说炊事班活太累,没黑没白的干活,根本没时间看书学习。我又跑去总队找领导求情,把仨子调回了丹东。调回之前,仨子让我去大连先帮他把一些东西捎回来。

我去仨子单位把他最喜爱的吉他带回来。坐大客车走到庄河的路段时,上来三五个抢钱的当地人。我当时身上也带了一把当时很流行的警用匕首。等到那伙人走近身边时,我已经暗自握紧了刀柄。但其中一个人看看我,摸了一把吉他琴弦,只说了一句,
“学生啊!”
就转身下了车。

事后,我和仨子说很惭愧不及你那么勇敢。仨子却说这种场合,最好就是装作睡着了,别理他们也就躲过去了。我原本以为仨子会说“拔刀放倒一个”。仨子还是非常机智的。

仨子调回后,落在勤务比较轻松的太平湾二中队当文书。仨子机灵,甚得中队领导喜爱。等到九六年六月,我调到丹东支队政治处工作时,仨子已经开始准备报考部队院校了。这时,天时地利人和都汇聚了,最终仨子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当时边防部队最好的委培院校,国防科工委计算机专业。

全家人都乐坏了,尤其是母亲,算是放下了一个大心思。仨子读大一不久的入学复试后,他的一个女同学因复试成绩低于入学考试成绩的百分之六十,被退学了。

临走时,仨子热心的送到了车站,并好生安慰鼓励,由此结下友谊,后来发展成女友。第二年,女同学又复考,考入了云南昆明边防指挥学校读中专。
想来甚是悲哀。仨子最后也是因这位女友,间接的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仨子每次假期都是先到丹东来我家住几日,再回万宝家里。期间也曾领女友去过长沙,看过四姨全家。聪明的四姨当时似乎就看出了端倪,也没好说出口,只是回来和母亲私下嘀咕说,
“仨子的女友小段挺怪的,和仨子不亲近,说话老是呵斥仨子,走路年轻人都扯手,她总不让仨子扯。”

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学给我听,我才知道的。

仨子毕业时坚持要去大连,说大连如何的好,自己如何的喜欢。我就找到总队主管分配的宽甸老乡协调,分到了大连支队开发区大队。当时开发区大队是所有基层所里福利最高的,干警们都是随着开发区公务员的待遇,按月有额外补贴。

这时候的仨子和女友已经处到了一定的火候,就反复找我磨叨,要把明年毕业的女友调入大连工作。那时虽然可以办,但难度是很大的。因为是跨省,尤其是仨子女友还想去非常难进的周水子机场。仨子那时所有的积蓄几乎都花在了女友调动的事上。最终,女友如愿分到了周水子机场工作。

那段时间,仨子的爱情和事业可谓是蒸蒸日上。他结识了很多地方和新闻媒体的朋友,人际关系的脉络渐渐的有了一定延展。尤其在宣传报道上,仨子九九年至零一年就发表国家、省市三级稿件四百余篇,还因此两次荣立个人三等功。

支队领导也看中仨子的朴实能干,尤其我熟悉的几位战友和同事都很喜欢仨子机灵透流的性格。仨子和他们也相处的极为熟络,有空就经常去请示工作、汇报思想,仨子这方面做的也是事事得体。

可就在这时,女友开始冷落仨子。仨子有一次实在忍受不住,在电话里和我唠了很久,委屈伤心的呜呜痛哭。我问其原因,仨子说没有任何原因,说女友曾经歇斯底里的对他喊“从来就没喜欢过你,看见你我就烦。就是想利用你调进大连工作。”
“四哥,我真想一刀捅死她算了!弄个炸药包炸死她这个没良心的。她缺什么我买什么,衬衣衬裤我都去给她买,需要什么买什么,照顾的无微不至。我做的还不够吗?”

听着仨子这些伤心欲绝的诉说,我也只能安慰和劝导。以为仨子这些年经历了去长沙闯荡,又是三年院校深造,社会经验很丰富,可以经得起这种打击。

但是仨子还是被彻底伤及内心,甚至骨髓,始终无法释怀。

零二年,正好四姨和四姨夫回来探亲住在镇江母亲家,我就和仨子商定准备五一节长假一起回去看望。过了几天,仨子却来电话说要去北京,想拍几张长城的外景用作宣传报导发稿背景图片。
我极力反对,劝他说,
“四姨对你那么好,回来这么久了,你不回去看看反而出去玩,多不好。再说过了五一,四姨他们就回长沙了。”
“四哥,我心情太差了,想起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真恨啊!觉得自己快憋屈得透不过气了。我就是想去散散心,也去怀柔看看科工委的几个对我特别好的老师。”
听仨子这样说,我也就没法儿再劝阻了。

五一放假,我独自回老家把母亲和四姨他们接到了丹东家里。五月八号早晨,刚起床,家里的电话就响了。是总队干部处一个老乡打来的,问我看没看电视新闻,说七号晚间北京至大连的航班发生了空难。大连支队上报“鞠红旗”在飞机上。听了这个消息,全家人顿时都僵住了,四姨和母亲大哭了起来。

当天,陪老姨夫和二宝哥去大连的处理仨子的后事,当时三哥的意见就是把遗体带回老家下葬,考虑日后上坟方便。但姨夫和仨子的两个哥哥坚持要把他留在大连,说仨子生前非常喜欢大连。

“五七”空难刚过不久,事情真相就被侦破。是从一个遇难人员反常的提前购买了七分保险而找到突破口。警方对北京登机的安检录像进行调阅,发现经过安检登机的人员与实际人员不符,猜测有未经安检口直接登机的。又通过对飞机的残骸进行鉴定,飞机舱内二十五排座位附近残缺物烧焦的程度最为严重,又加之核查,此人座位正好也是在二十五排。

从这些疑点开始排查此人是从什么渠道登机,等查到此人在机场工作的朋友嫌疑最大时,这名被朋友蒙蔽的工作人员已经知道空难发生而畏罪逃跑了。后来经过通缉抓到这名工作人员,事情经过才被澄清。

炸机犯人姓张,是大连人。曾几次往返于北京大连,迟迟没有下决心。前几次也都是通过北京机场这位朋友,不经安检直接登机。据这位机场工作人员回忆,朋友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这瓶水后来被核实为就是爆炸物,后经警方在其家中发现的配制物了解到,这种自制液体爆炸物的威力,相当于十瓶矿泉水瓶装满汽油的当量。

就是这样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把这些无辜的人都拖进了火海。当时飞机与地面指挥塔台联系,舱内起火要求紧急迫降。指挥台考虑机场的安全,没有同意迫降要求。飞机在上空盘旋了三周,随即和地面失去联系。飞机在坠入海湾之前就已经爆炸解体,机内所有人员无一生还。其中包括一个姥姥领着一个孙子和外孙子去北京游玩,儿子和女儿俩家四口等在机场,情景极其悲绝。

从那以后,全国的机场安检开始禁止携带一切液体物质登机。

事隔十年,想起当时自己要是坚决阻止仨子去北京采风拍外景,或许就会让他躲过此劫。仍然为此懊悔不已。也遗憾仨子那时可能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观点,我的话对他的约束力似乎已经失去了绝对的权威。
其实每个人无论受到多大的伤害和困难,回归家人的怀抱或许应该是疗伤的最好办法。毕竟血亲是最为稳定和挚真的情愫。

后记


十年来始终内心沉甸甸的,“五七”这两个数字始终让我心情压抑和难过。甚至对麦道90机型都深感厌恶。仨子去世后,我从来没梦见过他。或许是仨子因没有听从我的话而去北京,怕我生气,不敢来找我。也或许他冥冥中仍有感知,也不好意思来和我说此事,怕我教训。就让我最好的朋友马晓转告于我。这是仨子的聪明之处。


仨子的部队时光我做了很多铺垫,也付诸了很多努力,我们的兄弟感情最为深切。每次见面我们都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事。唠到有趣处,常常一起开怀地乐。仨子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他从来不饮酒,也不抽烟。对生活总是抱着积极向上的乐观态度,仨子身上有股子对部队极其热爱的精气神。这些都是曾经令我非常羡慕的。

但生活里的很多遗憾都是我们无法弥补也无法改变的,也愿仨子灵魂有知。

写于2012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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