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记了我的父亲是不是在我这个年纪依然像我一样不喜欢回家和回电话。
年少时候的父亲是邻居眼中的“髭毛猴”,野性十足。他之所以能够像同龄人一样进入学校读书,完全是因为他是奶奶五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但是学校也没法制约束缚他,打架逃学,不管挨了多少打都改不掉骨子里的野性。终于某天放学后下河洗澡丢了书包,他就收拾东西回家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他成了羊倌,每天下午提着镰刀背着背篓去黄土坡上割草,调皮捣蛋当着孩子王。十七岁跟着邻居叔伯出门闯荡。天南海北地跑过,做过很多事情,从社会这本大书继续他在学校没有完成的学业。差点去当了兵,却因为大雪天追兔子从坝上摔断了腿而耽搁了,钢板打在小腿骨上到现在都没有取出来。
我对家庭对故乡的冷漠完全遗传自我的父亲,那个时候沉重的农活和我爷爷的棍子让他不顾一切的逃离这个家。出门闯荡好多年的他除了每年过年回家一次,连封信都没有往家里寄过。他所有的讯息都是爷爷从他的兄弟那里打听来的,爷爷叼着烟袋,一边笑,一边哭。
他的家庭成员都不再对他抱有希望,可是所有的改变都在一九九四年发生了。他和我的表叔去到济南,游大明湖,遇见了我的妈妈。如今的我翻看妈妈的旧照片,我明白后来所有的故事都有其缘由。他抛了表叔独自留在济南工作,与妈妈同事。一年后他领着妈妈回到家里,对爷爷说,我要娶她。
从那个时候起,他自己束缚了爷爷的棍子和学校的书本都没能让他改掉的野性子。
一九九六年爸爸妈妈领了结婚证。
第二年冬天,他们生下了我。
从此之后,爸爸老老实实收拾农田,不管怎么折腾,再也不出远门。身边的人出门打工甚至跑去国外,多少的工资他都摇头。在我九岁那年他和我表叔跑去江西,只待了一个月就回来了。回到家他什么都没说,提着镰刀出门割了一背篓草回来。我跟他一起铡草,他看着正在给我织毛衣的妈妈说:儿子你要像你妈一点。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他是在心疼妈妈。
后来爷爷病逝,爸爸在爷爷坟前坐了一整夜。那年我上六年级,十一岁,他三十四岁。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我出生以来,他第一次失去至亲之人。
他后来所做很多事情,都是对他年少不更事的补偿。当身彻底寒的时候才会想到暖,当委屈难过的时候才会想到家是港湾。他在奶奶的房子边上盖起新房子,小心伺候着越来越老的奶奶;他定期给三个姑姑修理久无人住的老房子,即便她们都去了上海北京;他和大伯搭手,每年春节都支起供桌,挂好历代先考——那是爷爷生前春节时的工作。他轻轻修补着被他弄破的家,雏鸟出门飞了很久,长大后蜷缩在妈妈的脚下。
而现在他也到了期盼儿子回家的年纪。我十二岁离家上学,如今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流浪的时候越来越长。他笑着说年轻人就该出去闯闯,可是我忘不了他和我蹲在墙边跟我说你要像你妈一点。
哦,我忘了说,我那个喜欢织毛衣的妈妈最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