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通通的锣鼓声随着凛冽的冷风从春子家门口,经过狭小的巷弄和泥泞的黄土路一路向前,缠绕过村口那棵老槐树,终于顺着东溪悠悠远去。在这个50年一遇的严冬里,大东村的男女老少聚集在春子家,熙熙攘攘挤满了一堂屋,欢天喜地地庆祝着一件大喜事。
春子结婚了。
全村人都依仗着这点喜气,比日常更放松了起来。春子爹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大嗓门不时响起:“随便吃随便喝啊,咱姑爷不差这点钱!”上菜的挤着了倒酒的,隔壁家的顺头不小心把刚夹到的猪脚掉在了桌上,左右瞅瞅,连忙抓起来放进了碗里,沾了汤汁的食指往嘴里一送,“滋溜”一声,干净了。再拿起筷子,用着那两支僵硬的细木棍艰难地和那尖尖的猪蹄较着劲。另一头,春子的大伯正在劝酒,这是一个出名的酒鬼,棉袄的衣襟敞开着,脸通红,右手拿着的酒碗不住地往外淌着酒。
宴会的主角,春子,在里屋,正慢悠悠地梳着头,可拿着梳子的手却是颤抖的,眼神飘忽,看得出来紧张,又夹杂着期待。一个男人走进来,扶上春子的肩,自然地帮春子撩起披散的头发。没错,这是春子的……丈夫,几个小时后就是“丈夫”了。对15岁的春子来说,这个男人的肩膀确实已经足够宽厚,她看着他,仿佛他可以强大到负担她的一生。而所有未知带来的恐惧,都在这个男人温柔的笑意中消融。
一个月前的这个时候,春子还在那个沉默的中学里某个教室中,一边望着窗外,一边摇晃着板凳,听它发出悠扬的咿咿呀呀的声响。春子爹浑厚的喊声惊醒了正在发呆的春子,春子看看数学课本上不小心点上的几块黑墨水,皱了皱眉后合上书本,向教室外等待着的父亲走去。
父亲带来了一个震惊春子和在场所有老师的消息。他对校长说:“我打算给春子退学,我给她寻了一门好亲事,想尽快办妥。”校长摸着厚厚的啤酒肚的手放到了桌子上,随手翻了翻桌边的文件,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文件,显然,对这类事件他没有足够的处理经验,他只想找点其他的事做。或许因着某种信仰,他自觉地认为这门亲事太荒唐,但却找不出来自己需要去阻止这件事发生的理由。他都要退休了,不想在最后一年和学生家长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校长有好一会没说话,终于开口:“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我一时没……听清楚。”春子爹不计较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把对男方无尽的夸赞也捎上了,准确来说,是对男方家庭财富的夸赞。
第一个提出反对的是那位年轻的支教老师,二十来岁,正准备用自己满腔正义的热血来打击一下春子爹对美好晚年的憧憬。她试着说服春子爹:“春子还小,这么早结婚,别说不合适,国家法律也是不允许的。这……”春子爹用一种“请大家放心”的语气打断了她:“这个我知道,他们只先拜堂,不拿证,可以拿再拿。”女教师又试着说:“可她不上学怎么成呢?她语文成绩很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是白可惜了?”春子爹瞬间底气十足,瞧一眼晾在边上表情复杂的春子:“她的学习我还不知道,那数学,啧啧,每次都不及格,在学校只浪费钱!”讨论没有持续多久,就因为春子爹坚定的决心被迫中断了。校长倒像松了一口气,慈爱地看看年轻的支教老师,表示理解和遗憾。
走出教室办公室,春子爹看着春子说:“你收拾收拾,明天来接你。”递给春子一个蓝色的编织袋,便匆匆离开了学校。
婚礼如期举行。女教师找春子谈过话,没改变什么,倒是春子说了,希望老师能在婚礼上陪陪她。女教师穿了自己最漂亮的裙子去了婚礼的现场,陪着新娘从闺房走到新房。
男方的家就在同村,家里三个儿子,都早早出去闯荡,积攒了不少钱财。现在,老人急着抱孙子,王老汉的养女,春子就是很好的人选。
春子自小乖巧懂事是全村人都称道的,经常有人说:“王老汉是真走了狗屎运!捡到春子那明白的孩子,是上辈子积了德吧!”王老汉在村口捡到春子的时候,做了一个财梦,心下总是认定春子能给他带来财运,狠了狠心,结束了洒脱的单身生活,带春子回了家。
这样看来,王老汉当初的梦像是应验了,也不怪如今满面春风。
春子在婆家的表现没有让一个人失望,家务、农活,她都很快上手。婆婆对她赞不绝口,丈夫也对她不错,家里有些余钱,便开了一个小卖铺让她照看着,生活倒也闲适。年轻的女教师也在本地嫁了人、安了家,经常去春子的小卖部买些日用品,一来二往,俩人从师生变成朋友,竟不觉得突兀,倒时常聊些家长里短。
春子在结婚的第三年,终于怀上了孩子,把婆婆给高兴坏了,只要春子在店铺坐着看看,请了小工,来人买东西也不要她亲自动手。怀胎十月,是春子这辈子最奢侈的生活。孩子落地那天,洪亮的哭声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是男孩,家里人都很高兴。
春子却无法体会到这种喜悦了。因为难产,春子连孩子的一面都没见到。殷红的血染满了整个床单,春子的脸陷在一片深红色的海中,苍白而安详。
春子应该还上着高中吧,却在这血渍中沉睡着。
王老汉在春子的葬礼上喝掉了一瓶白酒,回家的路上,栽倒在路边的沟里,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已经冰冷。
春子的孩子叫继财,继财的母亲却不叫春子,春子走的下一年,春子婆家便迎来了新媳妇。新媳妇很懂事,在她悉心的照料下,继财健康快乐地长大。
于是,春子这个人,便像从没出现过一样,那个婴儿像是从没出现在村口一样,在人们的眼中、口中,渐渐地,也从心中,消失了。
春子到底是谁?有谁真正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