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刚泡好的咖啡里倒入一些昨天到期的牛奶，捧着杯底和杯缘到这破沙发后盘腿坐下，直到小腿挪动时被叉开的劣质皮革划拉，我才喝下第一口咖啡，此时杯身的温度已经可以被我两只手掌牢牢圈住。
咖啡要加进牛奶的习惯一直没有改过来，六年多前那个下午也是如此。那时候没有沙发，只有房东为了尽快招租而重新铺上的木质地板，强调抗刮耐磨那种，还上了全新的蜡，若是脚底毛不常修剪的猫，在屋内追逐完全不费脚程，用屁股抵住墙壁往前冲刺就可以滑得老远，在十几坪大的屋子里靠着四个墙面咕溜咕溜甩着身体。那个时候我有六只猫，在什么家具都还没有配置的客厅，我就是带着孩子们到冰宫滑冰的家长，在座位区边喝咖啡边挖着冰淇淋。
沙发是深褐色的人工皮料，为了搭配米黄色的墙砖壁纸，浅木纹的地板，还有崁进墙壁里的仿古原木橱柜，从签下租约后几个小时我就从网站上完成下单，替代房东留下来的一套实木长椅。
”我这些木头，都是好木头，很贵的啊，你们这一代人真不识货，只想着要舒服。” 房东一个人把那套实木椅扛到露台上，并且不知从哪生了一个木头小茶几，放在木椅前面。
”你看看这里的风景多好，你可以在这边泡茶，我这露台，是整栋楼最大的露台了，没有哪一户的阳台比我这还大，你租到算赚到了，赚到了。” 房东坐在实木椅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往露台四周点了点头。
”对了，你的宠物是狗还是猫？狗比较好，就宠物犬那种，狐狸狗还吉娃娃那种大小，那狗还不占空间，猫会抓，我这些木头，可都是很好的木头，很好的木头你知道吧？” 房东指了指他坐的椅子，转身又指向室内的地板跟橱柜。
”养一只猫，很乖。” 我说。
一年后我领养了一只中型的土狗，就是大伙在路边会叫小黄的那个品种，这是我心目中的宠物犬。
沙发送来的那个下午，我特地跟公司请了一整天的假，一早就拿着条抹布跪在地上一块一块擦拭，因为地板是新的，我不想留有工人或者房东的足迹。卖我这条抹布的是新家楼下杂货铺的老板娘，我不太会猜人年纪，也许六十岁左右，打扮在同一辈来说算中间偏上，就算是在室内，她也没有摘掉头上的白色遮阳帽，一身桃红色伞状洋装及膝，口红看上去还没开始掉色，就是刚从公园广场跳完舞回来那个模样，不紧不慢从角落走出来，戴着玉镯子的双手一前一后往身后摆甩，手肘上的皱痕明显。如果不看小腹，身材也算是保养得很好。就是擦粉时下手太重，单手张开往两颊一搓合，可以将一面粉墙从脸上取下的程度。 老板娘有着热呼呼的心肠，就算只是抹布，她也向我介绍了有快十分钟，详细介绍了每套抹布适合擦拭的地方和材质，纤维的、绒料的、软绵的，十分钟后，我拿上最便宜的那条离开店里。
六只猫轮流跟着我来回在地板磨蹭，后腿滑溜溜追逐着毛巾的边角，好几次收不回力把身子侧翻出去，撞到墙面起身扭妞屁股又反蹬回来，还不到中午地板已经被擦拭得好像再一次抛光，我捧着加奶的咖啡席地而坐，数着壁纸上的仿墙砖格子，然后两手张开再默量了一次沙发和墙壁的长度。
沙发的实体和网站上看到的照片差异不大，进门时咚一声倒向地面，客厅也就成了客厅。
”那是你吗？” 搬家师傅向地上一指靠在墙上的全家幅。
”是我。” 那是头一次回到爸妈身边时，一起去照相馆照的全家相，脸颊尚未消瘦。
”完全不像同一个人吶。” 师傅一手叉着腰，说完拿起水杯一口全喝光。
”现在瘦了而已。” 离开家里的每一年，我大概会减掉三公斤。
师父顺道替我把全家幅挂了起来，原本是预计要挂在沙发正中央的墙面上，我看电视里的婚纱照都这样挂的，是不是一种象征，象征这个沙发上落坐的人，就是相片里的这些人。
”我建议你挂电视机上吧，你把一家人的相片挂沙发上估计只有电视演员能看得到。” 师傅说。 于是之后每到了广告时间，我就会盯着那张全家幅，而沙发上坐的人，只有我一个。
六只猫有二十四只脚，其中用来搔抓磨痒的有十二只，还不到第三个礼拜，椅柱和沙发面上已经长出胡渣状的小尖刺，不细看还是看不出来的，坐在上头大腿会有些搔痒。每只猫都有固定散落的位置，它们已经成了沙发上的摆饰，颜色相近的则跟沙发容为一体。
有了自己的沙发之后，每当去朋友家里我也会观察起别人家的沙发，有没有比我家的宽敞，比我家的舒适。长者家的沙发，大都和房东一样选择使用实木，上面落下几个椅垫，只得端坐在单独的椅垫上，想要横躺下来托着腮看电视还是不太理想的。 我最初的家就是使用这样的沙发，最后一次回家见到爷爷的时候我已经接近三十岁，我轻手轻脚打开家门，爷爷拿着一个不锈钢杯正坐在沙发上，嘴巴微张，即使电视音量从我在楼梯口就已经听到，他还是没有醒来，轻声关上铁门的声音却是惊扰了他:
”你下课啦？吃饭了吗？”
独居朋友的沙发，一般就是容纳两到三个人的短式布套沙发，大多是浅绿色的、米黄色的，在沙发旁的扶手披个蕾丝或是花式古典椅巾，有的会和沙发前的小圆桌桌巾配成对。这样的沙发旁点个立灯或是老式台灯，地面上铺一小块白色毛质地毯，一本书再一杯花茶，到了夜半时间少了巷子里机车发动和邻居交谈的声音，会显得特别温馨，这是我心目中独居小客厅的样子。这样的沙发也出现在不少偶像剧里，男女朋友刚出社会，蜗居在第一次同住的客厅，晚上拿着洋芋片靠在男生的肩膀上，一边看着连续剧一边憧憬。不过这种短式沙发，最多容纳两个成人，还有一只猫，大概也就满了。
沙发从点点胡渣开始变成细长型的裂口，因为方向不同有些处会抓成一个十字，像发糕一样往四周裂成了瓣，随着每次坐下，又会往旁边张开一些，我不得不拿封箱胶袋黏住这些开口，以防人造皮被整个掀开，猫咪们倒是不以为意，它们会避开那些地方，在剩余的完整空间上继续留下记号。 期间我试图抓来几只猫来给它们修剪指甲，但它们只是把留在沙发上的印记又多留了几爪在我身上。
”你为什么要强迫它们做不喜欢的事情呢？” 男友不肯帮忙控制这些猫。
”可这沙发我还打算坐个十年欸。” 把猫放走后我坐在沙发上两手一摊。
几次之后我终于产生了沙发再买就有，跟猫的感情破裂了可是很难再修补的想法，于是又开始由它们去，封箱胶袋也变成柜子里的常驻商品。
有三只猫是先后在这个沙发上过世的，应该是说它们在这沙发上吞下最后一口气，然而它们的选择本都是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送医回来后我把它们放平在沙发上，这里有它们爪子留下的气味。它们都老了，比这沙发还老得多，但沙发是它们剩余这段时间待过最长的地方，上头有它们的劳作作品，还有睡觉时嘴角流出的唾液。
我躺在这沙发上总会梦到几次那些猫，梦到它们努力在皮面上雕刻绘画，梦到它们把指甲刀埋进裂开的切口里，梦到它们从沙发的另一头爬到我身上乞食，梦到它们从二楼的夹层中一跃而下完美落到沙发垫上。
我还是每天把外面经历的一切带回家中，然后跟着自己一起丢到沙发上。即便少了几只猫的摧残，原本受的伤也是再也好不起来，就算黏上胶带，也无法控制因为负重而不断恶化的裂口，本来被皮面掩盖的棉絮逐一外露。入座的过程中我得一次次的挪动自己身体，才不会被翘起的裂皮划伤，或是被渗出的棉絮搔得发痒。
猫倒是不以为意，把棉絮从坑里挖出已经是它们能找到最逗趣的游戏。后来我养了一只狗，它会助跑一下跳到沙发上，用三十公斤的体型盖住沙发上大部份的缺洞和裂口，接着作势张嘴要赶走在周围正在”刨沙”的猫，久而久之大部份时间的沙发上只剩下我和那条小黄狗。
有一年的元旦，我和男友正谈分手，我埋头在沙发上抓着溢出的棉絮，拧得满手歇斯底里，修修补补的胶带早已经被皮质沾去了黏性，拉扯间沙发更现疮痍，脸颊滑下的湿润把表层的棉絮也浸成透明。
胶带自然把那天的不堪再度尘封起来，沙发看起来还是沙发，如果不挖开，谁也不会知道里面接载过什么样的情绪。
几千个日子以来每一段记忆，每一天的快乐或高兴，愤怒或是悲伤，都在皮质上剐出一道道口子，在我或坐或躺时不经易刮我一下，好像每一次划拉都是一种提醒。沙发代表的似乎不只是我家这个小客厅，也是深藏记忆的玄关，我把生活中的行囊都放在这里，贴起来后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接着又好几年过去。
后来沙发已经找不到一处可以坐下的地方，我不得不在网站上买了一套所谓的沙发套，打算来个眼不见为净。卖家很尽责怕卖错尺寸，希望我把旧沙发的尺寸和照片发给他，尺寸我发了，但相片却是照了也不敢发出去，怕他认为我是住在旧家具回收厂里，最后为了保险，还是买了比原来沙发更大一些的尺寸，暂时把所有的裂口掩得实实在在。
新的套子不耐脏也不耐宠物们的毛，更不耐男友分神时的烟灰烟蒂，过不了多久，我还是决定让一切重来，给已经满溢的记忆，重新换过一遍玄关，原本想要乘坐十年的沙发，在六年多的时候，还是不得不面临淘汰。 我用了四十五分钟的时间把旧沙发搬下楼，比我当初坐在木质地板上等候它的时间还要来得久。隔天清晨五点半就会有人来带走它，然后新的沙发在几个小时后再咚一声落定客厅，成为这个地方下一代记忆的装载品。
当陈年被移除的时候，还是有一种抽空灵魂的虚，好像自己这几年的魂和记忆，都被那个旧沙发吸去了。等待新沙发的时间，也不再如当年那种期待和喜悦，这就只是一个沙发，不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己买的沙发，不是我为了拥有一个像样的客厅而选订的沙发，而只是为了下一个几千天的秘密，需要被安放的地方。
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