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4日至13日,中国音乐学院12名师生(博士生)、西安音乐学院5名老师和湖北文理学院12名师生,组成“一方水土一方乐:汉水流域民间音乐考察”团,自湖北襄阳出发,沿汉水逆流而上,考察了汉水中游湖北襄阳、十堰与上游陕西安康、汉中七个市县共14个民间音乐品种。汉水流域地处黄河与长江两大水系的过渡地带,具有明显的荆楚文化与汉文化的交融性特征。通过这次短期考察,已经感觉到这是一个水域音乐文化研究的富矿,一个丰富的民间音乐存储区域,一个尚待开发的研究对象。
10天考察,时间很短,既不可能完整欣赏一个长大的曲目,也无法触入每一位民间艺术家的生命深处。用浮光掠影、蜓蜻点水形容我们整个考察,一点也不为过。但就是这样走走、听听、看看,我被感动、被感染、被击中的时间仍然很多,很多,襄河道坠子郝桂萍、竹山孝歌田有群、镇巴刘光朗等,不仅精彩的表演令我难以忘却,而且他们的艺术温度,让我感慨良多,不能自已。现略记二三事,以舒胸意。
1.说不完的郝桂萍
去年举办“第四届全国区域音乐学术研讨会”时,郝桂萍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郝老师是一位你不得不尊敬的艺术家——只因为她不用唱、不用演,就已经透出的浓郁的艺术家气质。因此,会后还特别建议湖北文理学院能有老师,对郝老师做深入的艺术生命史研究。考察第一天,再听郝老师的表演后,其冲击与激动,不减去年,所以在考察日记(《逃离雾霾,拥抱田野》)中,专提及了郝老师的表演,这里还想再补充一点郝老师的即兴与达观。
12月4日,三校考察组成员“会师”襄阳当晚,除湖北文理学院副校长致欢迎辞、乔老师讲考察的背景与意义并赠“汉水音乐研究中心”题字外,郝老师与琴师徐老师的两段襄河道坠子表演是重头戏。第一段是即兴表演,第二段是传统曲目《海瑞》选段。传统曲目是展现表演功夫的,即兴表演则是考验反应能力、与琴师的默契度,尤其是即兴所编内容的合理性、思想性以及语词的巧妙、押韵等。即兴表演能力,就是一个优秀演员的试金石。
我看过很多民歌手即兴编唱,所谓见甚唱甚,但那种即兴相对而言有一定套路,比如编人物,都像某某某,尤其是外貌描述符合“口头诗学”的“片语”原理。但当晚的即兴,除过常见的欢迎某某某的常见套路之后,她点出了当下非遗项目需要政府、学者与艺人共同努力,才能发展更好的深刻的思考。我不知道郝老师在这么短时间之内,是如何边唱边组织这样一篇逻辑清晰,唱词押韵的即兴表演,而我们读了这么多书,为什么就编不出一句语词押韵、内容完整、结构合理的小段?我们的教育错在哪里了?或者说,是什么缺失,才导致学校教不出即兴能力。
2.说不清的孝歌唱家田有群
原定计划中没有竹山考察孝歌的计划,但在吕家河民歌村考察时,熊杰临时接到孝歌优秀唱家田有群的电话,告诉我们当晚在竹山县他有一场孝歌仪式,我们当即决定,晚上赶赴竹山现场考察孝歌。
我们一小组人跟着田有群,六点多赶到事主家,未进小区即已听到唢呐声,循声而行,很快就到了现场。灵堂设在小区地面车库内,面积大,人多,院子道路一旁是电影播放,一旁是唢呐班吹奏。车库内除灵堂之外,还有道士诵经布置的道场,另有若干麻将桌,供守夜人消磨时间。
从晚六点多到八点多,先后有道士诵经、唢呐班吹打、晚餐、道士再诵经等程序。
20:40,田有群与他的搭档何昌兵开始绕棺唱孝歌。田有群肩挎小战鼓在前,何昌兵手提大锣在后,二位以灵堂供桌与棺木为中心,沿逆时针方向(次日晨,还阳后顺时针方向),慢速渡步绕棺,一人一段,边唱边转。
23:42,绕棺唱孝歌仪式结束,整三个小时,田有群演唱11次,何昌兵演唱10次,每人每次演唱时间大概六至八分钟左右,中间的锣鼓过渡一两分钟,正好转一圈。据乔老师现场计算,每一段大概有八十多句唱词。当晚除过“入场歌”、“十月怀胎”、“嘉靖年回河南”是传统固定唱段外,其余均为即兴编唱。
5分钟后,二人坐于灵堂一侧再唱哭亡灵(主要内容为十奠酒),孝子跪于灵堂前持续烧纸并有一位孝子配合奠酒。按正常速度,哭亡灵演唱时间约一小时多,一般都是凌晨一点多结束。因为太冷,好多同学已经坚持不住,田有群特意加快速度并省略了部分内容,于0:24结束整晚孝歌的前半夜演唱。夜宵之后,另外两个孝歌唱家,将继续演唱至次日晨八点左右,并以还阳歌结束全部孝歌仪式。
当晚田有群唱孝歌的过程中,现场的亲朋好友有一二百人,天气很冷,只有两三个盆火,脚冷难捱,但现场围听孝歌的人很多,不时有人小声评价田有群唱得多么多么好,而且在田有群演唱“十月怀胎”段落时,其音调如泣如诉、唱词入情入理、一些哭腔段落勾人心魄,我听得也是悲从心起,一位坐我侧旁的老年妇女则在七八分钟的演唱过程中掩面而泣。
我此前只是在去年区域音乐学术研讨会期间,听田有群在舞台上唱了一次孝歌,当时的感觉仅仅是“唱得很有味道”。当晚在现场完整看他们的仪式表演,才明白即兴是孝歌最重要的能力。田有群介绍,有时候,他们只有两个人,前半夜唱完,后半夜还得唱,如此计算,他们一晚上大约需要现场编词四五千句,这是惊人的创造力,这种能力的基础何在?这种能力如何训练?我现在还说不清,还需要进一步研究。田有群被当地人赞许,首要的一点就是现场编词的幽默诙谐与合情入理,当然,让我更加意外的是他的哭腔之丰富与感人,在现场简值就是催泪弹。
田有群当晚一点多吃完夜宵,用摩托车带着他夫人,返回一百多里之外的老家,次日晚再参加另一个地方另一场孝歌演唱。我们当晚与田有群同时离开事主家,五六分钟车程回宾馆休息,次日再坐大巴去紫阳考察。
3.了不起的刘光朗
第一次见刘光朗,是2015年襄阳“第四届全国区域音乐学术研讨会”。在会上,77岁(1938年生)的刘光朗一边唱一边介绍镇巴民歌,他演唱的时候,我以为他是镇巴民歌的国家级传人,他讲解时,我以为他是学者。后来了解,刘老师早年毕业于西安师范学校,先在学校当老师,后调入镇巴剧团任创作和歌唱演员,再后来到县委宣传部至退休。
我们当天在镇巴第一次吃饭时,几位歌手唱了一首酒歌,非常好听,地方风味浓厚,当大家评价这首酒歌与内蒙《金杯》、云南酒歌相媲美时,歌手介绍这歌是刘光朗早年创作的。
下午对各位歌手录音之后,临时请刘老师能介绍一番镇巴民间音乐,他一口气讲了一个多小时,非常完整,分类清晰,总结简洁,有介绍必有现场演唱举例。有问有答,问那儿答那儿,完全一个镇巴民间音乐的活词典。一口气介绍了劳动号子、通山歌、号子山歌、小调、风俗歌、花鼓、曲艺音乐和小戏,考虑到刘老师年龄大、屋外天气冷,我们及时打断了刘老师,否则他还要介绍。
第二天最后一个摄录的项目是镇巴渔鼓,刘老师就是镇巴渔鼓省级传承人,去年他还给我寄了一大厚本他自己整理编写的《镇巴渔鼓》。
我们在镇巴是这次汉水流域考察七个市县停留时间最长的,也是所见民间音乐最丰富、摄品种最多的地方。两天里,78岁的刘老师不仅陪同、安排我们的所有行程,而且随时给我们解答任何有关镇巴民间艺术方面的疑问。也在这期间了解到,刘老师当年放弃在省城工作机会,就因为热爱镇巴民间音乐,这多年间,他跑遍了镇巴的千山万水,采集除唢呐之外的所有民间音乐品种,除已经出版的《镇巴渔鼓》之外,民歌、戏曲,都会在近期出版。
坚守自己的土地,守望自己的文化——这就是刘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