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一个胸怀匡济天下苍生宏图大志的人。
年少轻狂时,我曾立足在无限的高远之巅。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不完美,而我又这样的才华横溢。我坐在一片虚空之上,飘荡在无垠的太空,与诸神一起痛惜、怜爱地看着这个小小寰球以及在上面挣扎谋生的亿万生灵,觉得自己有无尽的力量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事实雄辩地证明,我小看了世界的复杂、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谬误与真实之间距离之深远,就如自己蜉蝣的一生与宇宙年龄之间的距离。我曾是尼采的信徒,他真是天真到可爱。看看他的著作和文章的名字吧:《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善恶的彼岸》、《道德的系谱》,部部关注和解释人类最根本的问题;《我为什么这么聪明》、《瞧!这个人》,篇篇透着绝世的自恋和吹嘘。他不发疯谁发疯?发疯是他的归宿,更是他的福地,这回他可以彻底沉浸在自己自高自大的精神世界里了,真正住进了诸神的宫殿。真是幸福啊。
接受教训,我下降了高度,开始关注比较真实的客观世界,连篇累牍地阅览中外历史,夜以继日地关注当下局势,痛心疾首地审查社会现象,殚精竭虑地思考分析研究,热情洋溢地发表精彩言论,却慢慢发现自己真是无知者无畏,啥领域我都敢碰碰,啥病我都有良方,可恨社会还是乱糟糟,中国就是不够强,巴以还在天天掐,中东越发一锅粥,现在整个世界都一锅粥了。我之狂妄,完全是知道1就敢说出10000、手无缚鸡之力却想撬动地球,阿基米德还需要支点呢,我好像一只手用力、一只手当支点就行了。幸亏我迷途知返、转身还快,要不早就追随我的偶像尼采而去了。
小的时候,曾不断地表达自己的抱负。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把你的一摊活儿干好就不错啦。”这我怎能服气?后来发现还真是啊。工作上能基本过得去,家里的事能处理得好歹像个样,哎呦,那就真是上天赐我、能力通天、人五人六啦。什么今天又处理一批高干、明天南海又作了巡航、后天火箭又飞上了天,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就算是深化改革、万众创新、全民涨工资,你除了等着挺着外还能改变什么?
从胆敢为天下转变命运,到坦然接受天命对我转变,这就是我从神殿降落到凡间的过程。
不对,不是降落啊,你不是说叫“逆飞”吗?逆者反也,飞者高也,你造的这个词儿是啥意思?我是职业文字工作者,把好的说得更好、不不好的说得好些、把方的说圆了、把死的说活了,那是我们的基本职业素质,要不然凭什么领薪水?所以,请容我辩来。逆飞,就是从高向低高速地运动,与正常向上飞完全相反,不仅出发时需要克服高空的引力,而且目的地也跟天空一样的渺远。
我原本热情关注的宏大叙事,是一片我根本无法作为的虚妄空间,只应是我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深夜辗转的一缕梦想。我现在溅落的凡尘琐碎,才是我真正能够耕耘的天地,我所有的才情和汗水,都只应该和只可以在这里尽情挥洒,那一点一滴、一粥一饭、一人一事组成的大千世界,才是我真的能做点什么的无限空间。只有在这里,我才感到踏实而温暖、有位又有为、有因故有果。在这里,能做好一事就能解决掉一事,能尽量做好所有的事,就是完美的一生。就这么实际,也就这么简单。
可惜了我这树立了宏图大志的书生,也可喜我这书生消磨了宏图大志。把谋大事、创大业的鸿篇巨制交给有那样才华和抱负的高人吧,世界既不缺他们那样翔龙在天的人,也需要我这样匍匐于地的人。聊以自慰的是,好在我能解决好自己的一人一事,也就是在为这整个世界做出的贡献,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好,就是不给国家、社会增加负担嘛。我敬爱的胡适先生不就说过吗:“争你自己的自由,就是争国家的自由。”我好伟大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