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写我的爸爸,是今天下班时在路上突然冒出的念头。
这么一个我与之朝夕相处的人,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这么一个优点和缺点也都寻常的人,我认识他二十几年,但能不能写出他,现在还是个未知。
爸爸对我又严厉又充满期望。小时候,最直观的感受还是严厉,也许这在中国家庭是最常见的事。他曾多次耐心地手把手教我写字,也曾因我达不到他的要求而大发雷霆。现在还记得他打过我两次,一次是一年级时我记不住中国的节日时间,九月十日教师节、七一八一什么节之类的,他把我的凳子往后一踢,座位上腾出空来,就下手打了我。到现在我还记得凳子被踢走时发出的尖利摩擦声。有一次是三年级我被叫到黑板前做题未解,据我同学何敏回忆,那道题已超纲,但是我爹还是毫不留情揍了我。他的大捶打在我背上,我觉得就像打雷一样响,就像雷劈在树上,树那样疼。还有一次我回到家,他对我娘说“这孩子今天表现不好。”弄得我好没心情,惴惴不安了好久。这些我都记在心里,现在也没忘,不知为什么。
在我印象里,他极少夸我。就初中一次作文竞赛在市里得了个奖,学校发了个黑书包。他也感觉很骄傲,给我十块钱。还有就是前一阵我的文章在晚报发表时,我买了好吃的庆祝,他也高兴地喝酒,说:“孩子有出息了。”这两次夸奖,我也深深记在心里。
我的爸爸虽然做了一辈子教师,但是对待小孩的态度和方法还有不尽完善的地方。我在他身上看到缺点,但同时,这些缺点也是我的,我们是那么像。
他有小农都会有的斤斤计较和爱占便宜。村里修桥的时候,他会寻摸准一块平整的石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猫着腰抱回家,说:“多好的石头啊!”也会和收破烂的反复计算每一堆塑料和铁块的重量,把烂的拿不起来的铁头说成“多好的铁”。凡是涉及到他的东西,没有不好的。他也有些许读书人的骄傲和清高,在人前做“名”与“利”的选择,他向来选择前者。他不能让人说长道短,不能让人说不厚道,不大方。公家的便宜他或许占,天然对立的买家与卖家,他也会为自己力争最大的好处,但是和某个私人打交道,他宁可吃亏。他嘴笨,不爱与人争论。若是有人欺负,他也会顾及面子悄没声儿地忍下来。让他去和人理论,他宁肯吃亏。
男人是力量的化身,是不是每家的父亲都是有力的、严肃的、说一不二的?反正在我小时候,和他亲昵的时候真的不多。只记得一个场景,就是我睡懒觉时,他把我抱到树下。杏树粉红的花在阳光下里招摇着,睁开眼,正碰我的鼻子。其余的时候,他都是不苟言笑的,我从没想过和他开玩笑。似乎想当然以为轻松的生活与他无关。与他在一起,时刻警惕着——不要犯错,不要挨骂。
时间让我长大,也让他老去了。他的头发已花白,身体也慢慢不再挺拔。在冬天时,就像熟透的果子被慢慢抽出水分,不再神采奕奕的。他的威严,他的力气也像皮球泄了气,越发少了。我把小于(男朋友)带回家这件事也只和老张(我娘)商量,得到老张首肯后,只需通知他一声。我以为在他那里会有阻力,没成想,他的反应只是听老张的话,去推头染发,精精神神地见他的女婿。小于来到,他矜持地端坐在他的椅子上,既不过分热情,也不冷漠。俩男人你问一句,我答一句。我再问你一句,你再答一句。小于在我家吃饭时,大家都喝多了酒,酒桌上七零八散的。小于喝多了,头晕晕的,深一脚浅一脚出去散步。回来时,爸爸在等着我们吃个团圆饭。然而人最终还是没有团圆。他的力量已不足以号召起所有子女围在一起。我每想到此,都想要哭起来。
昨天在晚饭时,爸爸差点弄撒了菜汤,我竟像说一个小孩似的说他——也不知道看着点,只顾推!老张也说他。他不反驳,我说他他也不反驳,只是看着老张,好像想说什么,又无话可说。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这一幕,心里后悔不已,很不是滋味。我为他消失的权威伤感极了。
搬家的事,算大事了吧?老张和他意见不一,我们娘俩在饭桌上讨论起来,对他视而不见。他只闷声嚼骨头,把骨头咬得咔吧响。那一刻,我对他竟感到几分蔑视。如今想想,我自己有多可笑!家里的大事还轮不到我做主,蔑视他更是毫无来由。他依旧是家里的顶梁柱,只是更加敦厚沉默而已。可我对自己的态度羞愧了。我曾怨他对爷爷不够好,不够耐心也不够细心,但我并没有做得比他好。甚至,我还不如他。该担的担子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担起来。
他是个不完美的人,是个不完美的爸爸,但是我从不渴望有个完美的爸爸。因为他的每一个缺点,都是我爱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