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不合

契子: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辛苦劳作,来回奔波是为了什么?所以这些贪婪和欲望,所有这些对财富、权力和名声的追求,其目的到底何在呢?归根结底,是为了得到他人的爱与认同。

    临海市两面环水,是国家一带一路发展的重点城市,五年来一路改造晋级,一跃成为世界经济贸易的新晋中心。该市中心地段繁华,抬眼望去,周遭高档写字楼密密麻麻的压了一片,阳光穿过楼宇间的间隙击打在成片的钢化玻璃上,瞬间折射出亿万个棱角,四面八方的汇聚在市中心的经贸大厦上。城市里生活的人们像是早已适应这寸土寸金所带来的繁华与忙碌,每天三点一线的劳苦奔波着、追逐着、麻木着。但赵杰不同,他怀揣着初来乍到的期冀与纸醉金迷的妄想。

    赵杰在早年临海市附近的一个远郊区长大,那个地方很穷,巴掌大的地方住了十几户人家。在物资经济发达的年代,那儿甚至没有电灯。经济极度落后的小地方,就别谈文化了。几个“有见识”的年轻人都往城里务工去了,留下一堆老弱妇孺,延续着旧文化的传统,孩子生个七八个,然后期望着他们能在隔壁村的初级中学里一举高中,功成名就,带着全村的希望回来大兴土木的改造。

    可是,这比中彩票要难多了呀。几任村长盼了十几年,不知是感动了苍天还是怎么的,终于盼来了一个赵杰。赵杰打出生起就特别聪明伶俐,学习好,爱读书,看问题也有见地,是村里人见人夸的好孩子。不负众望,不久后他便考上了家名牌大学,还得了个硕士学位,愣是把村长感动得涕泗横流,吃斋念佛的跪了三个多月。

    作为村里人的希望,家里人的骄傲,赵杰却从未感觉出一点欣喜,他甚至有点厌恶。厌恶智力残缺的弟弟,厌恶瘸腿拐脚的父亲,厌恶素质低下的邻里,厌恶腆着脸假仁假义的村长,甚至……他厌恶他自己,出身卑鄙的自己。

    离开了那个巴掌大的地方,赵杰就一直揣着一张地位卑微的标签,小心翼翼的藏在高傲不甘的自尊心后面,像一切上流社会的高素质青年一样,虚伪的绅士而体面。毕业后的赵杰在临海市找了份律师工作,成立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暂时摆脱了他“自卑丑陋”的根源,开始幻想聚光灯下,那些他不曾触及的生活。

    一次“庆功宴”中,他遇到了一位完美的女孩,至少在他看来,是完美的。女孩气质非凡,是市中心经贸大厦总裁的爱女,拥有着一切上流社会子女的骄矜与教养。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天真与狡黠更是令他向往。同时,女孩也注意到举止谦逊、谈吐不凡的他。不久后,他们恋爱了。

    他是真的喜欢那个俏皮可爱的女孩。

    像一切富家女与穷小子的故事。在赵杰的努力下,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很快便还清了当年求学欠下的贷款,真正意义上的摆脱了那些他不堪回首的生活。权利、名声伴随着一场恋爱突如其来,甚至还没来得及享受,便又开始了下一场暴风雨。

    所有不想面对的一切,终将到来,像阴晴雨雪,像光阴更迭,躲不掉的。

    小时候那个对他关照非凡的村长找到了他,希望他能给村里一些建设支持,就当是感恩回馈,数额不多,就五十万。

    想起那张殷勤的笑脸,仿佛就像张着爪子,饮着鲜血的狰狞恶魔。他们从未给予过他什么,学费是贫户减免的,生活费是自己打工挣的,他们除了给他一个卑微的出身还有什么?

    被他遗弃角落的人生污点找到他了,像一只纠缠不休的小鬼,在耳边念叨着他曾经的粗鄙,念叨着光膀子啃脚趾的日子。他想结束这一切,结束这不堪回首的过往。

    赵杰与村长约在了一家颇有格调的咖啡馆里,他放下手中的拿铁,礼貌而绅士的给了村长一张银行卡,卡里有十万元整,“要做些什么建设大可到银行去取,我每年都会往卡里打十万元整,就当是为村里做贡献了。”赵杰礼貌的说。村长感激涕零的收下了,支支吾吾的说了半天,愣是激动得不知所言。在赵杰娴熟的应酬流程下,目送他的离开。

    离开后,赵杰彻底变了脸色,撕开了那张笑容可掬的面具,露出了阴郁憎恶的脸。再次看到村长那身破旧长衫,那些被他封存在角落里的记忆匣子被强行撬开。曾经的自卑,被同学瞧不起的欺辱都在他的脑海里喋喋不休。他像是一只隐藏在阴影下的卑微丑陋的过街“老鼠”。

    那么骄傲自信的女孩,怎么会喜欢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呢?

    喜上眉梢的村长大人在城里呆了小半月,里里外外的给村民们置办一通。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当天的自己过于窘态,应该给赵杰颁张锦旗以表感谢的。

    村长置办了张锦旗,拨了好几通赵杰给的电话,没接。只好每天往那所咖啡厅里蹲点,碰碰运气。

    终于,村长碰到了。赵杰来到了那所咖啡厅,照旧点了两杯拿铁。

    村长正了正他那件整洁但不算体面的旧长衫,把锦旗藏在身后,向赵杰走了过去。殊不知,此刻的赵杰还带着他的女孩。

    村长甚至不敢看赵杰,战战兢兢的拿出锦旗背诵那张吟咏多遍的感谢词。

    女孩投出疑惑的眼神,赵杰一下慌了,打断他断断续续的“发言”,直言这位满身破布的老头认错了人。

    这样的衣衫褴褛,怎么配出现在他的女孩面前!

    村长无辜的睁大双眼,一个劲的重复他与赵杰的关系。

    赵杰眼底阴霾尽显,大声呵斥了这位“不曾谋面”的老人。

    村长落寞的离开了,留下的锦旗上赫然写着“感激赵杰”四个烫金大字。而咖啡厅里坐着的赵杰,脸红脖子粗,大口的灌着烫嘴的拿铁,愤怒背后藏着难以言喻的自卑。自己以前极力隐藏的一切豁然曝晒在太阳底下,那些假面,那些虚伪,那些丑陋。

    一场闹剧,他们分手了。女孩说:“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绅士。无论什么场合,你的着装总是最严谨的。无论我做什么,你总是最谦和的。只是不知,原来只是源于自卑。”

    我喜欢你,也不在乎你的社会地位,无关乎名利场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社会等级。但你喜欢我,不止这些。

    三观不合,百年不合。

    你的过往视作丑陋,把等级视为信仰,即使真心喜欢,也不会长久吧……

    在这个世界上辛苦劳作的人,来回奔波是为了什么?满足基本的生理需求以上的呢,还剩什么?在名利场里追逐着权利与声望,其目的到底何在呢?沉浸在繁华深渊的“于连”,也不过是为了爱与认同。自我的爱与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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