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次出海,我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就算记得,似乎也没多大意思,我不会搞什么诸如“热烈庆祝XXX第一百次出海”之类的无聊活动,如果非要让我说出一个数字来,那我就说这是我第九十九次出海吧,反正,这肯定不是我第一次出海。
今天天气很好,这是句废话,因为“好”是一个很模糊的字眼,对于这个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定义,无论天气到底如何,总会有人喜欢并认为那是一个好天气,而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候,不同的心理状态下又会对同一种天气做出不同的评论,所以,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就像你问我这是第几次出海一样。
自我掌握捕鱼这项技能之后,几乎天天出海,因为几乎天天都是好天气,我想,在好天气我没什么理由不出海。他们说我还年轻,可谁知道呢,也许,我已经老了,这都不要紧。反正,这不影响生活。我的生活是:出海,捕鱼,回家,吃饭,和老婆睡觉。
我有一个孩子,他叫桑托斯(我想他应该是叫这个名儿),他大概有个六七岁,具体我不清楚,管孩子不是我的事,这事由我老婆管,我有我的任务,我的任务是:出海,捕鱼,回家,吃饭,和老婆睡觉。每天都如此,基本上没变化。
就这样,我发现每天的天气都不错,每天捕鱼的数量都不会差太多,每天我都要完成上述那些任务,这和一直过同一天没什么区别。在我来这岛上之前,我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只不过任务不一样,那会我的生活是这样的:上班,下班回家,看报,参加聚会,和另一个老婆睡觉。由此可见,昨天和明天其实是不怎么存在的,只有今天是存在的。昨天是前一个今天,明天是后一个今天,今天就是今天,如此而已,没什么稀奇的。这就好像两个所谓的讲个性的人在没碰面之前各自都认为自己才最有个性,在碰面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和对方的区别,不过是相貌和牛仔裤上的方位有所区别罢了。
其实在我刚来这个岛的时候,我还不这样想,事实上,我到这个岛上的目的之一就是摆脱之前的生活。一开始,我还真这样认为。毕竟,这个岛上有成片的大颅榄树和大量不会飞的渡渡鸟。这对我来说很新奇,因为我以前从没见过它们,当然,现在我对它们是熟悉且了解的。大颅榄树,枝干笔直,木质坚硬,树冠华美,会长出果实,它的果实会在重力作用下掉落,然后,渡渡鸟就会过来吃,渡渡鸟长得比较大,有一双粗壮有力的腿,它行动还算是敏捷。我曾经猎捕过一只,打算给我老婆吃,她却拒绝了,她是这岛上的土著,可能吃腻了,于是,我打算自己吃。才吃了一口,我就明白妻子拒绝的原因了,这渡渡鸟的肉质粗糙而油腻,比起吃,还不如做蜡烛来的实用一些。我还专门研究过,可做了半个多月都没做出来,我就放弃了。我倒是学会了用渡渡鸟的羽毛做装饰品,这只需要把毛从渡渡鸟身上摘下来做一番粘合与修剪就可以了,我妻子就是这样告我的,这活计简单且无聊,我没心思去做。
捕鱼这件事也一样,简单且无聊,还缺少变化。不过,我在上岛之前的工作也跟这差不多,曾经我有种“才出煎锅,又入火坑”的感觉,不过时间长了,我就觉得无所谓了,反正要想摆脱这一切,除了一夜暴富大概就只有死了,可一夜暴富之后,也许又会陷入“这种生活”之中,只不过做的“任务”有所改变罢了,不同的事物基本是没有的,有的只是相似的事物,“不同”只是相似事物的一种伪装罢了。由此看来,想要摆脱这一切就只有去死。为了这样一个原因而自杀是一件愚蠢而可笑的事情,是对这个荒谬世界的缴械投降,是用实际行动来给自己贴上一个“软弱的傻瓜”的标签。面对这些无聊的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适应他,好好地活着,还要健康,无所谓改变或者其他。我每天的任务是:出海,捕鱼,回家,吃饭,和老婆睡觉。
今天我撒了两次网,捕到了不少鱼。在这一群鱼中,老黄脱颖而出,他在鱼网中表现的很活跃,但不算有力,看得出他已经老了,这样的表现可称得上是“精神矍铄”了,我于是将他从网中放了出来,让他在一个有些破的盆子里游。我得以更加细致的观察他。老黄不是黄鱼,具体是哪一种鱼,我不清楚,也不在乎,这不是重点。老黄的脸看起来跟我以前的一个叫老黄的同事(他是个中国人)有些神似,所以我这样叫他,这其实也不是重点,我只是热爱说话而已,重点是,老黄有两片鳞甲长得很怪异,它们看起来很像是翅膀,鱼似乎不该有翅膀,不过,我想,鱼就是有翅膀也不妨碍它成为一条鱼(就好像这世间还有没翅膀的鸟一样,至于它们为什么没有翅膀,那自然是因为某种古怪的变异和人类原因)。
就在我端详他的时候,老黄开口说话了,他问我,是否对他的两片怪异鳞甲感到好奇,我倒觉得,我似乎应该为他能说话而感到好奇,老黄呵呵一笑,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他之所以没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我不会对此感到奇怪,的确,我没有对他的开口感到任何的奇怪,反而觉得他就应该张口说话,像他这样长了这么一张“人脸”的鱼似乎没理由不开口。
我就着老黄的话发问道:“那么,你的这两片鳞甲到底是什么呢?”他告诉我,这两片鳞甲像我想象的一样,确实是翅膀,只不过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用过了,现在,它已经扑扇不起来了。问他这翅膀是怎么来的,老黄长叹了一口气,我想,他准有故事。
老黄的翅膀,是自己长出来的,他当年和鱼群的芸芸众生一样,是没有翅膀的。他之前就那样活着,像一条正常而普通的鱼一样活着,每天的任务就是:捕食(跟我们的吃饭类似),游泳(和我们的跑步类似),吐泡泡(和我们的聊天类似),推鼻球(一种海洋球类运动,和我们的足球有些类似),看珊瑚(和我们的读书类似)。他对我说这种生活无疑是无聊的,就像我每天出海、打鱼、回家、吃饭、和老婆睡觉一样。但他之前浑浑噩噩的,竟对此毫无知觉,直到有一天,他偶然间“借阅”了一根五彩斑斓的珊瑚(注:在海底,珊瑚是不能随意阅读的,有专门的鱼来看管,珊瑚颜色越多内容就越丰富,老黄看的这一根就相当于是一本很棒的书了)。老黄“通宵达旦”的看完了这根珊瑚(其实,叫它珊瑚或者是书都无所谓),产生了一些鱼生感想,那根很有哲理的珊瑚,点醒了老黄,可以说,老黄从此成长为了一条“哲鱼”,开始努力改变自己的鱼生了。(其实那时的老黄,还是一只“涉世未深”的小鱼)
老黄认为,要想成为一只与众不同的鱼,首先要自由,自由了就独特了。可是,鱼群本来就很松散,这明明就是自由啊,但是,在老黄看来,这种自由仅限于鱼群内部,老黄要的,是一种更大的自由,这种自由必须是跨物种的,那样才称的上是真正的自由。而获得这种更大的自由,必须要改变自己的形态,这很困难,被视为不可实现,因为老黄查遍了跟鱼群历史有关的珊瑚都没发现一例,只有遥远的传说提到了这种事件。老黄猜测有这么几种可能:1、有鱼做成了,但做成之后不久就被猎杀了,因此没被记录下来(属于这群鱼的珊瑚有限,因此,简单是鱼群记录历史的基本理念,这么一简单,就有很多东西没记录下来)2、有鱼做成了,但当局者认为,这种特立独行会影响整个鱼类社会,从而威胁到他的统治,所以将那位“壮士”秘密处死了,然后改变了相关记载,这只是为了防止出现效仿其行为的鱼(比如老黄)3、因为战乱,历史被篡改了4、有鱼做成了,但他是偷偷摸摸做成的,事先没声张,然后,在获得这种自由之后,他进入到了另一个空间(比如说人类的领地),没有被任何鱼发现,或者有鱼发现了但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声张5、有鱼做成了,但他认识到自己无法脱离鱼群而活着,而在鱼群中活着,必须隐藏这种技能(或者说,他在做成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感到了厌倦,渴望回归正常的生活)因为他隐藏的不错,所以没有被发现6、没有鱼做成,史书没有被篡改,也没有说谎。这六条理由中,只有一条否定了老黄的想法,老黄因此决定试一试。
老黄一口气列出了六条理由,且不说这里面有几条站得住脚,单是他这种超群的想法就很值得称赞,不过,他既然长出了翅膀,说出这么一番话,也在情理之中。
老黄说,他从此以后就开始苦练身体,同时,每天都会对此问题苦思冥想,因为,他在一根有关大脑的珊瑚礁上读到,想象有时候可以使得身体产生某种变化。终于,功夫不负有心“鱼”,老黄成功了,他长出翅膀来了。他起先很兴奋,但后来他发现:
我的生活较之前虽然有了变化,但还是在那一种状态中,只不过,因为我的翅膀很笨拙,所以飞翔时被鸟类捕食的可能性大大提高了,我几乎无法和它们的铁爪相抗衡,一旦被抓住,我就只有碰运气了,当然,我凑巧有这样的好运,没有被鸟抓住过,可还是被人抓住了几次,我是借着翅膀侥幸逃出,就这样,我学到了人话。在那时,我发现,我过的和从前一样辛苦,一样苦闷,从精神到肉体,都是这样,以前为获得庸庸碌碌而痛苦,现在为与众不同而痛苦,以前为没有翅膀而痛苦,现在为有翅膀而痛苦。由此,我发现了“鱼生”的真谛,那就是痛苦,这是没法改变的,我只能不把这种痛苦当成痛苦,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老黄在说完这番话之后,突然发力,此刻,他的尾巴就像是弹簧,他腾跃到了半空中,努力扑扇着那两片鳞甲,他回到了大海里。
太阳落山了,我该回家了,今天的任务只剩下:回家,吃饭,和老婆睡觉。明天的这个时候,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