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山故人
三月,随州峰泉谷。
峰泉谷在随州西三百里,为岐山余脉,因谷内可遥望岐山众峰,又多清泉而得名。
泉水抱青山,谷中多隐仙。
此谷中有一听松书院最负盛名,皆因书院中有一隐士大儒,别号朱夫子,人道博古通今,学富五车。随州及临郡慕名而来之人络绎不绝,但能见到真人者却少之又少。
比起南郡的常年和暖,这里的春日倒更让人神清气朗。
皇甫长风牵着马转了大半个山谷顺着樵夫的指点,终于发现了密林尽头山谷低处的几缕炊烟。
他在日落前纵马赶到了谷中的听松书院。
说是书院,并没有士子们昏定暮晚的朗朗读书声。此时的院内颇为安静,零星几点灯火,不见一人。他将马拴好,走上前去,轻轻扣了扣门板上的铜环。
过了很久才听得院内有人由远及近而来,走路的声音甚是拖沓沉重,想来对方必是腿脚不好。
门开了,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翁站在门边警惕地上下打量着他。
“晚辈是来拜见朱夫子老前辈的,还烦请通传一声。”
老翁没有说话也没有请他进去,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皇甫长风想了一想,又道“我是朱夫子的学生,少年时曾有幸得夫子授课,后来家道变故,与夫子失去了音讯,今学生长风特来拜见,请代为通传。”他不经意间扫了一眼那老翁的右脚,猜其应非天生而残。
谁知他话刚说完,门吱呀一声便关上了。那老翁跛脚缓缓离去,皇甫长风只得无奈的在门口静候。
过了约有两刻钟,门才又开了,老翁候立一侧,请他进去。
皇甫长风刚拐进后院,便见鹤发童颜如修仙真人一般的公孙彦在廊下立着。他急忙走上前,拜了一拜。有些喜悦又有些五味杂陈。
见小书童布好了茶,退了出去并把房门关好,公孙彦才开口道:“长风,我已盼了十二年了。”
皇甫长风起身,拱手长揖,双膝跪地,叩了三个头。
“恩师在上请受长风一拜,开蒙授课,受益良生。这一拜为姑丈,这一拜为姑母。”
公孙彦抬起手,示意他起身,“还是以姑丈称呼吧,虽然你姑母身故多年,然你必是她九泉之下最惦念之人。”
皇甫长风点点头。
“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当年之事,我死里逃生,易名化姓,授课教书,避世于此十二年,倒从未见过故人。”
“我临出南郡前,叔父告诉我,您在此避居,他从未敢来打扰,特让长风代为拜会。”
公孙彦轻抚胡须,颔首道:“身不由己,难为他这么多年东走西顾,也是万幸,当年亏得不在京都,不然谁又能护你周全至今啊!”
他叹了口气,把茶给皇甫长风蓄上,又道:“听说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南郡,医术比你祖父倒高出许多,江湖上落下了许多名头。如今可有何打算?”
皇甫长风放下杯子,盯着炉上沸腾的水,沉思了一会。
“来这里特为看望姑丈,怕以后没了机会。叔父已为我残废了一条腿,我如今已不能再让亲人为我受过。我决意回到京都,为祖父,为族人讨回这公道,虽然前路未明,但我须拼死一搏,也唯有我能为他们做这件事了!”
公孙彦点点头。
两人都未再说话,炉上再次沸腾一片,像是把一团的心事都煮开了。
门外有低低的女声传来,公孙彦看向门口,朗声道:“进来吧!”
犹如出尘的道人,公孙宛一身男装,托着一盘餐食含笑入得近前。
“宛姐!”皇甫长风有些喜出望外。忙起身与她施礼。
“风弟,可是有些意外?”公孙宛放下食盒,满面含笑。
“听说当年......不曾想姐姐如今与姑丈一起居于此,可是长风能见到的第三个亲人,实是喜事!”
公孙宛叹道:“当年夫君与孩儿一同横遭惨死,我有幸偷得一命,如今能在这深山避居这么多年,还能侍奉在爹跟前,确实万幸。”
皇甫长风坐下,举起茶盅,“长风以茶代酒敬姑丈与宛姊,愿你们和乐安康,岁岁无忧!”
三人直在房里叙话到月落中天方才散去。
二日早上一早起来,皇甫长风便被公孙彦叫到了房内,紧闭了门,将一张图交给了他。
皇甫长风打开一看却是京都兵防图,从皇宫内院到京郊涵盖了各个区域的兵力部署,大大小小标注详实分明。
他有些吃惊。
“这是我托人绘制的,或许有朝一日你能用的上。如今总算能亲手交于你手中。现下你可想好了如何做?”
皇甫长风将图纸轻轻折起,沉默了一会,才道:“不瞒姑丈,暂无头绪。十二年居于山中,几未出谷,于江湖事过于熟稔,然朝堂之中却知之甚少。军事兵力自是一窍不通,政论也从未接触,唯有一双手尚能救死扶伤,只是我自不愿以下作之手段还治其人之身。若要满族彻底沉冤昭雪,必要他亲下诏书。然若使这始作俑者低头认错,却是难如登天。无德之人必不配久居高位,须得明主新君才能拨乱反正,只是改朝换代绝非一夕之就,纵使如今天下祸乱频起,灾殃已现!但谁能与我们同仇敌忾?又有谁人可堪配此位?我却有些茫然!”
“不错,要彻底沉冤得雪,必是改朝换代后的明主新君,如今我与你推举一人,最合适不过!”朱夫子微微颔首,捋须不止。
“何人?”
“晋王。”
“晋王?”皇甫长风一头雾水。
“不错,晋王!如果不是当年他父王突遭横祸,如今他已稳坐东宫太子之位。这天道一变,他一夜之间由天皇贵胄变成被人疑心厌弃的眼中刺,忍辱负重这些年。他与你因同一朋党,同失至亲,也可称得上同病相怜。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身居高位的那位已失却人心,失道无德,早晚必遭众叛亲离。如今赋税严苛,四方百姓越来越难以为生,地方祸乱不断,三年五载,借得东风,早晚能改朝换代!”
“但是,当年是先皇亲下诏书定罪论处,晋王自是视我等一样为眼中刺肉中钉,如何轻易肯反水?姑丈,长风对他尚有疑虑。”
“呵呵,不错!他现在还确未完全醒悟,也并无兵权实绩,此路或要久一些。但是早有人视他为祸患,必会取其性命。生死存亡亦是朝夕之间。他一旦醒转,必会和你一样拼死搏击。你是平冤,他是护命,你们自会志同道合。哦,还有一事,他母妃自从燕王横死,就疯癫无常,常常在府内痛骂新帝残害骨肉同胞,晋王这些年一直求访名医不得,你大可以此为契机先去接近于他!”
皇甫长风长点点头。
“还有一事,司马姑娘的舅父河西郡王已被圈贬于随州多年,父子姊妹之仇他想来不会忘却。虽说这么多年一直浑浑噩噩,但随州离京都山高路远,西南岐山山脉甚是险峻,易守难攻,是养兵蓄甲的绝佳之地。你过两日先去拜会一下,探探他的口风。”
皇甫长风笑道:“姑丈,你隐居在这闭塞之地,竟然还是一样能将天下掌与方寸之中。长风实在是惭愧,这么多年,竟然在南郡装死混日。”
“唉!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昔日也曾劝过你祖父,切莫陷入储君之争的漩涡里,饶是躲不过,终究是被人算计了。这么多年唯有此事最是愧疚难当,当日如果早日识破成王的阴谋,我们必不会落得骨肉离散之殇!”
见他哀哀叹绝,皇甫长风慌忙上来扶住,劝慰道:“人死已矣,事已至此,姑丈不必再自责。从今后长风必将用心思虑,筹谋万全,还请姑丈从旁提点!”
公孙彦拍了拍他的肩膀,“坐,还有一些事我需要嘱咐与你。”
五日后,皇甫长风出了听松书院。
他去了随州城,入了河西王府。
夜色临至,他翻墙入了院内。
边角的小院落甚是安静,但见门上悬着两盏惨白的灯笼。门外无一仆从,他入得房内,却见正厅的桌上一溜宗族牌位,壁上挂着先人画像。
皇甫长风一眼瞥见了河西老王爷的灵牌。
他眼睛有些润,从边上的香盒里取出了香,跪下叩了三个头。
他起身,久久站立。
“你是何人?怎地闯到这里来了?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皇甫长风转过身子,院里只站着一人,约莫六十岁开外,花白的胡须,瘦削的脸颊,着素常服,此刻正狠狠盯着自己。
他从门里快步走出,拱手一拜,“晚辈长风特来拜见郡王爷,冒昧入了这宗祠之地,先来为老王爷上柱香,请郡王殿下恕罪。”
“长风?你姓什么?”
河西郡王眼神有些浑浊,他喝了点酒。他盯住这个一身黑衣,长身玉立的陌生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哪家亲戚里有个叫长风的晚生。
皇甫长风面色庄肃,眼神冷冽,低头片刻,在距其两米外站着不再移动。
“当日京都雪,横尸遍城阙。十年生死隔,不忘仇人血!郡王殿下,我替兰阙来看望您!”
“你是,你是皇甫家的......!”河西郡王听得他说出了兰阙的名字,惊叫一声。
见皇甫长风点头,他突然放声嚎啕起来,“十二年了,听说当日你被劫走,后来死在......可惜我的兰阙,我可怜的乖甥......”他哽咽不止。
皇甫长风走近身去,拱手作揖。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还请王爷节哀。”
他擦擦眼泪,恍然想起,“你,你怎么突然来了此地?你断不会是单来看我这个无权失势的郡王!”
“实不相瞒,是专为王爷而来,长风确有些事情要烦请与您。”
河西郡王叹了一口气。“如果兰阙还活着,你断不会与我这般生疏,你定会唤我一声舅父!”
“王爷,兰阙无论生死都是我的妻,只是王爷身份贵重,长风不敢造次。”
河西郡王携着他一起去了书房。他闭了门,示意皇甫长风在近旁坐下。
“这些年我郡王府家破人亡,虽说有世袭的爵位在,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当年父王撞柱与朝堂之上,新帝他必不会放我安全归来。虽说保的一命,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这随州僻远荒凉,人稀地薄,近年又逢天灾祸乱,百姓常年苦于生计,食不果腹,匪盗横生,偌大一个岐山全是匪徒鼠类,可怜我郡王府竟找不出像样的兵丁来。多次上书请奏,拒不援手,任我等自生自灭。我那两个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能为我分担一二,如今只剩下我这一把老骨头.......”他一边说一边又啜泣起来。
皇甫长风心中酸楚,不忍他再说下去,因问道:“王爷可知朝歌的下落?”
“朝歌?”
谁知河西郡王像是忘了这个名字一样,他迟疑了一会,方才哀道:“听说当年她被府内的一名侍从偷偷带出了京都,我找了她两年。后来那侍卫被官府的人抓到。死前我曾派人去偷偷问询过他,他只说他们在逃往北疆途中,朝歌染了恶疾,就地掩埋了尸身。我也曾派人去找过,本想把她和他们父母葬在一处,只是荒郊野外无从寻觅。我可怜的朝歌,她才只有六岁,她又何其无辜啊!”
他把脸埋在手掌间,老泪纵横。
皇甫长风心内一阵绞痛,身在南郡这数十年,他从未放弃过打听,只是苦无音讯。如今,再次听到她六岁便已过世,他还是会心疼到剜心刺骨。
“朝歌,我的朝歌......兰儿,我负了你!”
见皇甫长风沉默不语,河西郡王抬起头,猛然道:“兰阙的事想必你已听说,当日妹妹自尽而亡,兰阙被成王亲指入府为奴,想搭救已是无望。后来听说被成王送到了妓坊。我得了消息还未来得及把她赎出来,她便被人毒死,妓房后来着了一场大火,我可怜的兰阙,冰清玉洁的身子,连抔骨灰都没留下......”
皇甫长风轻轻叹了口气,关于兰阙,他不忍多说。只试探地问道:“王爷,我这次回来,无妨与您坦白,长风就是要为他们讨回这公道,不知王爷可愿意相助!”
河西郡王惊愕万分,他低头叹道:“这府里早已不太平,你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传出去又是灭族之祸端!”
皇甫长风冷笑了一声。
“我现在除了一条薄命,已再无可失。不过我不会连累王爷,我倒可以先帮王爷剿平岐山,还了一方百姓安宁,解您心头之患,不知王爷可愿放手让长风一试?”
河西郡王有些疑惑,又颇感焦虑,他端起茶,颤抖着手,复又放下。
“你这份孝心,舅父倒是领得。我如今也是知花甲之残年,有心助你,恐是力不从心,手中无权势,府内无兵丁,不过是虚有郡王的名号,让我如何助你?”
“无妨!只要你首肯,借我这岐山一用,我必能还你一个太平安稳的随州!长风听闻,当年在北疆尚有一些逃脱了缉捕之人如今仍在私下活动,我有办法让他们为王爷效命!”
三个月后,皇甫长风去了京都,临走前,他派宗正去岐山给李承巳传话。
“公子的第二批军备会在三日后送达,请将军安置后早日整顿军务。军中一切事物,皆由将军筹谋。如遇其他需公子定夺的事情可传讯与随州城内悦来客栈的彦卫。”
李承巳点头应允。
送走宗正,他在山中新立的司马将军衣冠冢前摆了三坛酒,“十二年了,我与众兄弟终于不必再东躲西藏,大将军,我一定会替你手刃仇敌,取他首级与你灵前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