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亮赶集(小说)

      作者:赵文强

      

  一

李强进驻驿馆村扶贫后,在贫困户董亮家门口吃了两回闭门羹。这一次,也是第三次,李强决定只身前往董亮家,给他来一个措手不及。

入村伊始,李强在听取驿馆村支部书记杨春志介绍村里十三个建档立卡贫困户的情况时,听到贫困户董亮的情况说明时,心里咯噔一下,遂在笔记簿上“董亮”的名字下面划了双杠黑线,加注三个着重号黑点。杨支书接着说道:“董亮原来一家五口人,前几年,他的母亲、大哥、父亲,三个至亲家人先后去世,大姐又意外伤残,后来出了嫁。董亮患癫痫病住了几次医院,出院后病情不见好转,时好时犯,越来越重,整天在大街上闲逛,骂骂咧咧的。

去年村两委把他列入建档立卡贫困户,镇里、县里也都批复下来,我们着手给他落实帮扶政策。可是这个董亮比较奇怪,口口声声说自己贫困是家里风水有问题,他本人说啥也不当贫困户,还说自己是差一点儿迈进大学校门的高材生,丢不起当贫困户这个人,要求村里给他挖开家门口的水泥路,开通风水,自然而然地脱贫了。”杨支书说到这里,满脸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村主任接过来话茬子说道:“村两委干部多次派人找董亮做工作,给他送米面油,讲政策,他一说两个‘不’字,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一样,还把村干部往门外撵。上级催得要紧,村两委也是急得想上树。就说前天吧,杨支书在大街上见到董亮,还在劝说他配合村里的脱贫工作,说着说着,董亮扭身眼睛往后面一看,又犯病躺到地上,翻滚着身子,不省人事。

我们啥招都使了,就是不见效果。我们村两委计划以集体的名义出具证明材料,上报镇扶贫办,不再对董亮进行帮扶。村上群众说,董亮不知好歹,扶贫干部对他那样好也不领情,真是个傻子二百五。”李强听到这里,眉头蹙着,抬头仰望天花板,说道:“咱们扶贫工作组坚持一看有无粮、二看有无房、三看有无读书郎、四看劳力强不强、五看有无病人卧在床、六看有无换洗的床单和衣裳、七看有无安全饮水进厨房的‘七看’工作方法,确定了董亮这个目标贫困户。既然董亮通过了县里的认定,不要再更改了,否则无法向上级交代。困难再大,大家也要合力攻下来。”会议室外,几个青年农民在打篮球,挣球互不相让,人人头上冒着热气,好像往火盆上泼洒了冷水。

村里的水泥路上,几处三五成群站着说闲话的村民。两头黄牛卧在地上反刍,白沫一汩汩地滴在黄土地上。驻村第二天,李强开始对贫困户家访。李强和杨支书、村会计一同来到董亮家门口时,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虚挂在大门上。董亮不在家。左邻右舍一问三不知。李强看到董亮家的两扇铁大门上,沾满了泥巴,灰黑的油漆斑块一片一片地卷起来,横七竖八地黏在门板上。李强取下铁锁,拉开锁梁,推门走进董亮的家院里。杨支书指着董亮家三间蓝瓦房说道:“这就是董亮家里的房屋,蓝瓦房是几十年前盖的老房子,砖木结构,屋顶年代久远漏水,大雨天外边大下,屋里小下。现在这个蓝瓦房里,堆着杂物和麦草,董亮平时在这间牲口屋里睡觉,他也不在灶房里做饭,嫌烟雾迷眼,在大门口西侧垒一伙灶,烧火做饭。董亮家里的几亩责任田,全都租给别人耕种,依靠着每亩地一年五百块的承包费过日子。”李强推开灶房的木门,几只老鼠唧唧喳喳地叫着躲藏起来,灶台上老鼠爬过的痕迹清晰可见,犹如日本国的地图,曲曲弯弯的。

李强他们在院里等待一个多小时,还是不见董亮的身影。村会计从外面进来说,打听了一道街的几家邻居,没人知道董亮去哪儿了。杨支书站在董亮的家门口,指着水泥路,说道:“这个董亮也真是的,前段时间老往我家里跑,说我组织人员修的这条水泥路,截断了他家的风水,你说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儿?后来他看见我就扯我的衣裳,非让我派人把他家门前的水泥路给刨开,归还他家的好风水。前天大白天,他还在我家大门口小便,气得我老婆跟我生了几天的气。我对这个人,简直是没有办法,你管他吧,他把你气死;不管他吧,上头也不答应,嗨!”李强摆摆手,说道:“杨支书,贫困的家庭都一样,困难的情形好多种。咱别着急,慢慢来。”李强和大家一起离开董亮家。大街上,几个老年人坐在一块水泥板上闲聊着。李强一边走着,一边跟老人们打着招呼。李强抬头看见通往首山的道路上,两排泡桐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与山前树林相连,把眼前染成一大片碧绿。

又过了几天。李强吃过早饭,拉着村会计匆匆地来到董亮家门口。有的村民背着铁锹锄头正往地里走。学生们陆续赶往学校,走着说着笑着。来到董亮家门口,村会计上前敲门。半晌后,牲口屋里传来回音:“谁呀?”声音慢悠悠而又细长。“扶贫工作组的。”村会计回应道。“我不要扶贫。”村会计说,那是董亮的声音,赌气,顶撞。“亮哥,扶贫组的李组长想见见你,说说话,好吧?”村会计耐心地说道。“你们走吧,我刚睡觉,不想见你们,别来打搅我。”董亮很不耐烦地说道。村会计无趣地笑笑,抬头看看四周。几个邻居围过来,给李强使着眼色,指指灶屋里的董亮,似乎在说:“这人特死筋。”李强微微一笑,和村会计站在大门口,立等着董亮起来开门。李强掏出香烟,给邻居们散烟卷。李强跟村民们聊天,询问生产情况和家里孩子们的事情。将近中午,董亮还是没有出来开门。

天雾蒙蒙的,天气预报多云。李强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拨楞着水笔,低头思索着。李强打开驿馆村建档立卡贫困户的档案盒,翻看着驿馆村13个贫困户的分户档案。李强越看越纳闷:为什么这么好的扶贫政策董亮不愿意接受呢?是因为董亮有重病吗?是因为我们的扶贫政策宣传不到位吗?是扶贫政策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董亮的问题吗?是我们扶贫工作组的工作方法有问题吗?李强已经戒烟三年多,这时候,顺手从办公桌上的香烟盒里抽出来一支香烟,噙在嘴里,又点燃起来。一支吸光了,又点燃一支,再点燃一支。李强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杵了十几个红红黄黄的烟蒂。

夏日午后,村民们聚在村头的大槐树下乘凉,几个年轻人围坐在一起打扑克贴纸条。有的从家里搬出来一个小绳床,躺在上面,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挥舞着蝇拍拍打着蚊蝇。几个男孩头抵在一处玩弹球,一会儿巴掌拍得啪啪响。几个妇女坐在一块水泥板上,嗑着瓜子,说着闲话。李强推测,大热天里,董亮很可能在自家院里的桐树下纳凉,便快步来到董亮家门口。

“啪,啪,啪。”李强连着拍了几下董亮家的大门。里面没有回声。李强把耳朵贴在大门上,仔细地听着院子里的动静。还是没有回声。李强透过门缝往里观察,发现董亮躺在桐树下的一张小床上,双腿叉开着,一只手搭在胸前,另一只手耷拉在床沿东侧。李强用拳头在大门上“咚、咚、咚”地擂了几下,张开嘴巴对着小床上的董亮喊道:“董亮,听见了吗?起来开门。”李强连着叫了四次,只见董亮慢慢腾腾地从小床上折起上身,扭头看着大门,说道:“谁呀?大响午的,耽误瞌睡。”“我,脱贫工作组的李强,快开门,我找你有事情商量。”董亮打着哈欠,下床趿拉着布鞋,“刺啦”一声,拉开门栓,往后一站,看着李强走进来。

李强来到董亮午休的小床边,抬头一看,只见堂屋蓝瓦房屋顶上稀稀拉拉地生长着几十棵野草,叶子黄恹恹的,随风摇摆着。瓦楞起伏不平,也不成行,有的缝隙很大,上面结了一层白霜,如吹皱的水上波纹。前墙蓝砖上,留下一道道雨水顺着瓦楞渗漏留下的灰色水渍,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宽,有的窄。李强低头看到蓝瓦房前脚下的空地上,坑坑洼洼,砖头瓦块个性地散落在地面上,好像刚刚打斗过的战场。院子西南角是旱厕,紧挨着是一个五尺见方的沤粪坑,发绿的水面上,几十只苍蝇在飞舞着。李强感到一股股臭气直冲鼻腔而来。院子中央是一棵大桐树,枝干四五米长,是院子里最有生机和活力的一类了。李强一阵阵心痛,转过身来,上下打量董亮:双眼皮,大眼睛,宽额头,尖下巴,高颧骨,大耳朵,半寸长的胡子散乱地围在嘴巴四周,脖子上几道汗水结下的黑灰卷,无赖地附着在那里。董亮光着脊梁,下穿蓝色马裤,脚蹬一双灰布鞋,十指微微捏合着垂放在裤缝边。李强看到董亮不说话,努嘴示意董亮打开蓝瓦房的屋门。董亮磨磨蹭蹭地推开两扇吱吱扭扭的木门,抬脚走进堂屋。李强跟着进来。堂屋靠近北墙的地方,是一个没有油漆的白茬三斗桌,发黄。前面地上摆放着一尺多高的五斗桌,几只小木凳东倒西歪地躺在小桌的周围。靠近东墙根,一顶发黄的草帽静静地支蓬在那里。“东里间我爹娘住,后来我大姐住,再后来一直空着,房子漏雨,一张木床也淋雨泡得腿折倒在里面。”董亮说着,又转身指着西里间,说道:“那里面是我爹和大哥的衣物,还有空面缸和绳床,绳子淋水断线,只剩下四条腿和木框了。我家里就这些,你还想咋着我。”李强“嗯”一声,说道:“我看看你家的两间平房里面都存放些啥?”李强倒退着出了蓝瓦房。董亮点头,出来,把李强领到灶房门口,用力一推小木门,说道:“你进去自己看吧。”李强走进灶房,低头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地上是一堆杂草和木棍。用砖砌成的灶台上,放着一块积灰如硬币厚的案板,两只发黄的瓷碗上,散乱地放着几根筷子和一把只有刀刃发光的菜刀。案板右侧是一个盛面粉的坛子,坛子上放着两只带缨子的白萝卜和一个食盐盒子。几只苍蝇骄傲地在案板上休憩着,对李强的到来毫不畏惧。李强走出灶房,指着另一间平房,说道:“你平时住在那里吗?”“嗯。”董亮低头扣着拇指上的一块伤疤说道。李强的心猛然一揪,走到大桐树下的小床边,和董亮面对面地站在那里。对视了几分钟后,董亮不敢看李强,扭头看着大桐树下的一群蚂蚁搬家。李强又是一阵心痛。天空骄阳似火,汗珠顺着李强的脸颊流进领口,胸前洇湿了一大片。

“董亮,你的家庭这样子,为啥不配合村里扶贫帮助呢?”李强心情沉重地轻轻地说道。董亮依旧低着头,弯腰,扣刮布鞋上的干泥巴,不说话。“你家里情况很特殊,我也有了解,你不能埋怨家里的风水不好吧?你也读过高中,应该相信科学,现在都是啥年代了,还在那里神里鬼里的?”李强直接击打董亮的软肋痛处,刺激他,观察他。董亮还是不吱声,不停地卷着上衣前襟下摆,不抬头看李强一眼。“现在党和政府有脱贫政策,只要你配合工作组的工作,依你家目前的这种情况,是完全能够变好的。你有文化,底子好,只是因为家庭变故刺激了你,你是无辜患病,你的病也可以完全治愈,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不要担心。你的病治好了,政府还继续积极帮助你,以后找个老婆都不成问题。”李强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笑容。“我脱不脱贫不在乎,每天心里想着我这病,那一天正在做饭,犯病了,歪倒在炉子边,幸亏邻居进来看见,把我拉起来,你看我脊梁上还有一块大疮疤。”董亮说着,扭身给李强看。李强看到董亮后背左边一大片疙疙瘩瘩的结痂。“这还是好的,要是我哪一天一头栽倒在水泥路上,不省人事,谁管我呀?”董亮说着拧一下鼻涕,眼泪顺着鼻窝往下流。李强拿出一本《青汨市政府脱贫攻坚政策汇总》小册子,递给董亮,说道:“你看看这个小册子,上面说得很详细,像你这种情况,政府一定会管的,管你治病报销,管你有收入来源,管你有钱花,管你吃不愁穿不愁,管你住房无担忧,政府一定会管得让你心满意足。”李强抬头一看,大门口站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惊奇地盯着往日无人搭理的董亮。李强转身给他们点点头。水泥路上,一辆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吐、吐、吐”地飞驰而过。驿馆村学校的孩子们背着书包,嬉笑着打闹着从董亮家的大门口通过,好奇地转头看一下站在院子中间的李强和董亮。

“我不信,医院能够治好我的病,以后政府还管我,管我到死?”董亮的双眼往上翻着,看了一眼李强,说道。“我保证,我来到驿馆村是专门干这事的,你只要挺起腰杆,配合我的工作,你很有希望。”李强轻轻地拍一下董亮的肩膀,说道。

“我还没有想好,再想想。”董亮抬眼看李强,眼里噙着泪水。

 

驿馆村地处青汨市双汨镇东北角,位于双汨镇、洧川镇、南苑镇的交界地段,有3个自然村四千多口人。双汨河自驿馆村外三里地的地方自西北向东南流淌而过。

李强三年前来到青汨农业银行任职副行长,曾经几次来到双汨镇调研,经常闻听驿馆村的历史典故,心中对驿馆村充满好奇,潜藏着期待一遇的念头。也许是心想事成的缘故,去年李强报名参加青汨市科级干部驻村脱贫攻坚工作组,被青汨市委组织部分派到双汨镇驿馆村,担任脱贫攻坚工作组组长。李强看到文件后,心里猛然一阵惊喜。当他看到驿馆村13个贫困户的资料后,又陷入深深的思虑之中。母亲七十多岁,居住在距离青汨市80公里外的老家,常年卧床不起,和兄弟一家人生活,身体虚弱,多年胃病,依靠着几包西药维持生命。女儿今年中考,考好了能上一所心仪的高中。女儿见到李强,从她期盼的眼神中,可以读出女儿多么想让自己天天陪伴在家里。李强摇摇头,站起身,径直来到另外一名副行长的办公室交接分管工作。第二天,李强自驾来到驿馆村,住进了村部的一间空房内。晚上,室外一片漆黑。李强来到室外,站在空旷的村部大院里,仰望天宇,惊奇地发现这里的星星格外明亮,好像眨巴着眼睛跟李强打招呼。

清早,李强来到双汨河边晨练。下游建筑橡皮大坝后,这里的河水蓄积较多。河面宽阔,蓝天下河岸上的绿树绕着岸边的荷叶,与碧绿河面的微波涟漪连在一起。河面上几只白鹭掠过,忽高忽低,自由翱翔着。齐腰深的芦苇,青翠欲滴,一阵阵蛙鸣从河底传到岸上。几只青蛙在芦苇叶上一高一低地跳跃着,时而起舞,时而停息。李强坐在岸边的一块青石上,顺手拽下一支芦苇叶子,嗅一嗅,又抬头看一眼远方的几只白鹭,“呱,呱,呱”地叫着,飞向河心。李强想到了唐朝诗人李瑞《白鹭吟》里的诗句:“迥起来应近,高飞去自遥。映林同落雪,拂水状翻潮。犹有幽人兴,相逢到碧霄。”

李强正在和脱贫攻坚工作组的全体成员集体讨论驿馆村十三个贫困户的政策扶持落实情况时,村会计气喘吁吁地走进村部会议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董亮又犯病了,躺在大街上,身上滚得全是灰土,真可怜啊。”村会计撇着嘴,一脸的无奈。李强噌地站起来,拉住村会计往董亮犯病的地方跑。李强大口喘着粗气,一直跑到董亮摔倒的地方。董亮躺在家门口的水泥路边的小水沟里,头发蓬乱,几根灰白的野草粘在头顶,满脸灰土,牙齿紧闭,口中流着白沫,双腿一阵阵抖擞,双脚时不时地猛蹬一下,一双灰布鞋踢在一边。李强弯腰蹲下,把董亮扶起来靠在膝盖上,右手掐董亮的人中。董亮还在不停地抽搐。李强示意村会计抬起来董亮的双腿,往村部的停车场奔跑。李强把董亮放到自家小车的后排座椅上,让村会计坐在一边看护,拉开车门,跳上驾驶座,发动小车,箭一般地冲向双汨镇卫生院。

值班医生接诊,安排护士给董亮扎针输水。李强来到医生办公室,急切地询问董亮的病情和治疗方案。李强满头大汗。值班医生看李强着急的样子,好像是病人的亲属似的,半抬着右手,摇摇头,说道:“别着急,你这个亲属得癫痫病好长时间,时好时犯。根据董姓病人的发作史和现在的情况,以药物治疗为主,以后要忌口刺激性食物,可以减少犯病次数,目前最重要的是控制发作。”“我是驿馆村脱贫工作组的,不是病人的亲属。董亮是单身,父母都不在了,不吸烟,不喝酒,心情郁闷时呆在家里不出去,高兴了出去闲逛。要是通过治疗,让董亮少发病,慢慢地治愈,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李强期待地看着值班医生,说道。“啊,原来你们是帮助董亮的。依照我多年的临床经验,这类症状病人,日常护理要做到两点:一是长期规律地服用合适的抗癫痫病药物。二是避免促发因素,如疲劳、暴饮暴食、睡眠剥夺、精神压抑、感染疾病、受凉发热,等等。”值班医生一字一句地给李强讲解着。“谢谢你,像董亮这样的病人,正常坚持服药,一个月大概花费多少钱?”李强问道。“大概三四百块,门诊治疗不报销,要是他按照贫困户中的慢性病持卡户对待,能报销九成,这个由你们决定。”值班医生说道。“明白,谢谢你,我去给他办理住院手续。”李强站起来,握着值班医生的手说道。

李强回到急诊室,让村会计回村里取董亮的身份证和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证,自己暂时垫付现金给董亮用药治疗。李强坐在董亮病床边,抬头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向下流,仿佛内心的鲜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李强觉得董亮家境贫寒,灾难重重,短时间内连续经受痛失几位亲人和高考落榜、罹患重病的重重打击。这一个个打击,如同一座座大山,压得董亮抬不起头来,垮得一塌糊涂。第二瓶吊水刚挂上,董亮慢慢地睁开双眼,揉揉眼,转头看看左右,低头看到右手上的输水管,伸出左手要拔针头,嘴里嘟囔着什么。李强赶紧按住董亮,说道:“你躺着别动,护士反复交代过,给你治病你不配合的话,把你的手脚捆在病床上,撒尿拉屎都在床上,你信不?”李强表情严肃地说着,丝毫不容置疑似。董亮不再吭声,摇摇头。一会儿,董亮慢慢地合上眼睛。李强看到同室的一位老人也在输水,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晚上,董亮不输水,迷瞪着双眼,斜靠在病床上。李强跟董亮说话,董亮带搭不理的,或者干脆憋气不说话。李强来到病区大院,坐在长椅上,仰望着夜空。天空很高,微弱的星光。渐渐地几颗星星也隐匿起来不见了。李强思考董亮的脱贫问题:董亮这人底子不坏,也不是好吃懒做之徒,他家致贫的原因是疾病,因为生病精神怪异,因生病家庭经济越来越糟糕。如果把他的病治好了,啥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这个关隘一定要突破,不能马虎。李强突然想明白,使劲眨巴着眼睛。李强把折叠床从小车上搬下来,放在董亮病床对面的过道上,坐下来看着董亮睡觉。夜深了,李强坐在三尺宽的简易床上,不停地打哈欠。董亮睡觉打呼噜,高一声,低一声,如震山响。李强把被子蒙在头上。刚刚迷昏,董亮的呼噜声连着不时的呓语声,又把李强吵得坐起身来,无奈地摇摇头。

李强把两份饭菜带到病房,陪着董亮吃早饭。董亮只顾低头吃饭,不说话。李强站起来,嘿嘿一笑,收拾碗筷,送还给餐厅。李强趁值班医生查房之前的空余时间,快步来到双汨镇超市,买了一兜鲜红的苹果、一件绿菜饼干,挑选了一套衣服,提着回到病房。邻床的病友看着董亮,说道:“你这人还乖拽哩,工作组啥都管你,你的日子过到天上了。”董亮抿嘴笑一下,歪在病床上,双眼瞪着墙壁上的电视机。护士护理后,董亮面部净亮。董亮看到村会计从外面进来,瞪大眼睛,好像是在说“你咋来了?”村会计嘿嘿一笑,说道:“军亮,昨天是李组长把你送来医院,一直忙活着你的事。你看你把李组长忙的,你不知道全村还有其他十几个贫困户等着他呢。”董亮木然地看着李强,又把脸转向室外。室外是卫生院的康复中心,十几棵梧桐树的叶子遮挡着烈日,树荫下几个住院老人在护士的搀扶下慢慢地走着。李强对村会计说道:“刚才住院医生查房时说,像董亮这样的病症需要在这里输三五天水,完了医生再给开一个疗程两个月的药,后天下午可以出院,回去吃药休息,慢慢地恢复。”李强说着,询问董亮住院治疗的感受。半晌,董亮扭过来头,说道:“比前几天好。”李强和村会计相视一笑。李强来到医院医务室,把董亮的身份证和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证交给财务人员,办理了董亮的住院手续。

董亮输完第四瓶水,李强叮嘱村会计陪护董亮,下午驾车回到驿馆村。李强把小车停在村部大院里,进到住室,换上一套运动装,蹬上运动鞋,扛起一把扫帚,来到董亮家里。大门虚掩着。李强轻轻地一推,两扇大门“吱吱扭扭”地低声叫着,敞开了。大桐树几米长的枝干和茂密硕大的叶子,遮挡着阳光,桐树花香四溢,整个院子凉爽宜人。李强弯腰把大桐树下的几根长短不齐的树枝归拢到旱厕北侧,用铁锹把十几块烂砖铲到粪坑南边,抡起扫帚把院子内的废纸碎叶扫除到粪坑内。之后,端起灰色的搪瓷脸盆,把一盆盆的清水倾洒到大院内。李强站在大桐树下,喘着粗气,看着湿漉漉的高低不平的地面,微微点点头。又掏出一沓纸巾擦掉额头上的汗珠,回头望了一眼灶房。李强推门进到灶房,一股馊味扑鼻而来。李强嘴里泛起一股酸味。李强扯下灶房门口挂在铁钉上的一块抹布,沾水擦洗案板和炊具,一只铁锅,两只瓷碗,一双筷子,两个面缸。“这哪里像是一户人家啊。”李强一边擦拭一边想着。大门外的水泥路上,一辆商贩的汽车,反复回放着歌曲《真心英雄》,徐徐地开了过去。李强把董亮雨天入住的北侧那间平房的杂物,清理到房间的东北角,腾出一块七八平方米的空地方。李强此时才感到自己站在地面上,有一种稳稳当当的感觉。李强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淌在衣领上,洇湿了上衣。李强出来站在院子里,环视一圈,抬头望一眼蓝瓦房,前墙窗台之上的一道道水渍如两把利剑刺进眼中。李强心里又一阵酸楚。

夜幕降临后,青汨市区街道霓虹灯闪烁醉眼。李强无心欣赏街景,急忙赶往青汨市农业银行。在一把手朱行长的办公室里,李强当面汇报驻村工作开展情况,叙述当前董亮家的实际困难,还把董亮家急用的生活用品,包括锅、碗、瓢、盆、燃气灶、燃气罐、电暖器、电风扇、水壶、家具、被褥,等等,一一列表造册,做成预算报告。朱行长听着看着,双手微微颤抖几下,不停地点头,当场拍板特事特办,签字准许李强办理购买董亮家庭必须生活用品。

李强走出朱行长的办公室,行走在回家的大街上,浑身一阵轻松,脚步不觉得加快了速度,呼呼带风,嘴里哼起了流行歌曲“我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深深的埋在泥土之中,你的影子已看不清,我还在寻觅当初你的笑容;我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深深的埋在泥土之中,千年以后繁华落幕,我还在风雨之中为你等候……”几个散步的市民驻足观望。李强疾步向前,消失在人流中,融入灯光夜色里。

次日上午李强返回驿馆村,把自己的银行卡和写有银行卡密码的纸条,连同物品清单,交给村主任,让他到双汨镇超市代为办理,叮嘱务必午饭前置买齐全到位,摆放停当。村主任先是一愣怔,之后明白了李强的用意,竖起大拇指,说道:“李组长请放心,我马上亲自去办。”李强向村主任拱拱手,微笑着。

李强来到双汨镇卫生院财务室,给董亮办理出院手续,扣除新农合报销部分,还需要支付二百多块的其他费用。李强摸摸口袋,猛然一惊,马上想到自己的银行卡交给了村主任。李强转身回到病房,向村会计借了三百块现金。将近中午时间,李强带着董亮和村会计出院,小车音响里一路播放着豫剧《朝阳沟》的唱段,回到驿馆村。小车在一片片树荫中穿行。眼前的驿馆村环抱在白杨树群中。水泥路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侧的桐树如举重运动员的大腿一般粗。董亮下车后,一手提着一包西药,一手提着一包水果,推门走进自家的院子。村主任和董亮的同班同学小伟正在大桐树下纳凉说话。董亮盯着小伟,不解地摇摇头,仿佛有很多话要说,此时又说不出来。村主任站起来,大声地说道:“军亮,你看看,你犯病住院后,李组长在医院护理你,又抽空回来给你家里打扫院子收拾灶房,还安排给你购买了电风扇、电暖器、沙发家具、做饭炊具,还有睡觉的被褥,啥都有,齐全齐备。你想想,人家大行长没白没夜地为你一件一件地办着事情,你有多荣幸,还不感谢李组长!”大门外围来十几个看热闹的邻居,啧啧地称赞着。董亮憨憨地一笑,说道:“我端水让李组长洗洗脸,大热天。”李强上前拦住董亮,说道:“你先在小床上躺下休息,刚出院,身体弱,我听杨支书说你跟小伟是上学时候最好的朋友,我把他叫来陪你说说话。”董亮咧嘴笑笑。小伟拉住董亮的手坐在小床上。李强交待董亮,回来后要坚持每天按时服药,一天3次,一次1包,饭后服用。李强交代完毕,给村主任和村会计使使眼色,几个人说笑着离开董亮家。

小伟坐在董亮的床头,抽出一支烟噙在嘴角,没有点燃,烟卷从嘴角左边转到右边,又吭哧几声,说道:“军亮,咱俩是初中老同学,坐在一张课桌上两年多,之后我辍学不上了。你也知道我娘去世早,我爹驼背直不起来腰。我跟着人家去山东菏泽煤矿打工,因为个子低年龄小,每月只挣一千多块工资。大前年我在工地上不小心从十几米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双脚着地,右脚后跟落在一块石头上,粉碎性骨折,半年后才出院,落下走路踮脚的后遗症,这些事在咱村里老少爷们都知道。俺爹随后瘫痪在床上,家里穷得叮当响。我眼看过了结婚年龄,哪里有大闺女愿意嫁给我这个残疾人。”小伟说着,掏出毛巾擦眼泪,吭哧着鼻子。“我一晃将近三十岁,西寨村的王大伯把他的一个患有精神病的邻居老闺女介绍给我。我抻抻脖子咽下,也没有仔细打听,赶忙把那女人娶到家。你不知道那女人整天不说话,不知道洗脸,也不会做饭,我把饭做好了,叫她,她才进灶房盛饭,还把饭菜弄到灶台上到处都是。见天我给俺爹喂了饭,出来刷锅洗碗洗衣服,还得到责任田里干活。一年后我的儿子出生,到今年三岁多,还不会说话。我愁得满头几乎长满白发,觉得这日子没法过,还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你不知道,我夜夜睡不着,我跟谁去说呢。”小伟说到这里,双手颤抖起来,泪水流满了脸颊,眼珠子红红的。董亮赶忙折起身子,说道:“我这几年也不知道是咋过来的,整天晕晕乎乎的,大脑一阵子清楚一阵子糊涂,好像整天都是阴天,没有一天光朗朗的。”小伟按住董亮的肩膀,说道:“老同学,你不知道,我是真正遇到了恩人,就是今儿接你回来的李组长。人家李组长是大银行行长,待我如亲兄弟,把我家里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带着我和老婆孩子,去青汨市医院做伤残鉴定,拿着鉴定书到残联办残疾证,通过村委会给我们家四口人申请办理低保、大病救助保险。这还没说完,李组长带领施工队,把我家的灶房改造成水泥板房,新砌了灶台和水槽,拉起一圈十几米长的围墙,安装两扇铁大门,把堂屋前的地坪打成水泥地,我家有了一个院落,这才像是一户人家。过了几天,李组长又送来一套柳木家具沙发,跟你家屋里新买的一模一样。再后来,李组长向镇政府给我申请月工资八百块的护林员公益岗位,把金融扶贫、产业扶贫、协保等各种专项政策一条一条地落实到我家里。你不知道,现在我家里一年收入两三万块,真是想不到啊。人家李组长是真的来给咱贫困户办好事的,咱得有良心,得知道报答人家的恩情。”董亮张着嘴,仔细听着小伟的述说,不时地点点头。董亮摇摇头,说道:“你是你,我是我,我家这么多晦气事,都是风水惹的,与村里修水泥路有关系。啥时候我家的风水没有问题了,我就不会再出这个那个妖蛾子。”董亮执拗地说道。“你真是鬼迷心窍!老同学,你比我还多上几年学,咋还那么迷信风水?别人家门前没有水泥路吗?偏偏你家坏了风水?!咱们把话说到这,你先按照医生的要求按时吃药把病治好,往后配合李组长享受扶贫政策,我敢跟你担保,如果你还不脱贫,我也相信是水泥路挡住你家的风水,你敢不敢答应我?!”小伟把脚尖在地上使劲地“呲”一下,语气坚决地对董亮说道。小院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董亮家周围寂静十分。董亮不敢看小伟,低着头,说道:“那我先治好病再说吧,天也快要黑了,你回家还得照顾几个人吃饭,我能够自己照顾自己。”董亮下床,推着小伟往门外走。小伟看到董亮的表情不再凝重,说道:“你一定要按时吃药,你不听话我可饶不了你。”小伟微笑着说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董亮家。

几天来,李强三次接到弟弟从老家打来的电话。第一次接电话时,李强正在参加双汨镇政府的脱贫攻坚工作汇报会。会后李强带着驿馆村脱贫攻坚工作组挨个到贫困户家中访问,把弟弟打电话的事情忘记了。李强在家里是长子,弟兄姊妹四个,只有他一人在外地工作,往常时候一个月回老家一次,陪陪唯一健在的老人——母亲,说说话,宽宽心。老人总是催促他回去上班。母亲今年79岁了,胃病常年吃药,面色微黄,住在弟弟家里。又隔了3天,弟弟再次打来电话,哽噎着说道:“咱娘已经住院几天了,还在一项一项地接受检查,医生也不说结果,只叫护士先输着水,我看医生的脸色,觉着咱娘病得不轻,你啥时候回来呀?”“我忙完这几天,赶回去看咱娘,你们先在医院里照料着。”李强挂断了电话。当时李强正在急诊室里,护理着犯病抽搐不止的董亮。等到董亮出院回到家里,李强又悄悄地安排小伟上门说服董亮。李强刚刚迈进村部的大门,电话又响了。弟弟在电话里哭着说道:“大哥,咱娘诊断为胃癌晚期,你赶紧回来吧,回来晚了,你再也见不到咱娘。”李强听到这里,关上电话,对村会计说道:“麻烦你这几天盯着董亮吃药,我回老家有点儿急事,去去就回来。”李强向村会计递一个眼色,微微一笑,“呜”地一声驾车驶向回家的县级公路。

李强小跑来到母亲的病房,看到母亲微闭着双眼,脸色蜡黄,静静地躺在那里。李强蹲下身子,轻轻地拉着母亲瘦削的双手,嘴角抽动几下。母亲慢慢地睁开双眼,看到李强,泪流下来,轻轻地说道:“孩儿啊,还不胜不让你上学哩,一上学,都成人家孩子啦……。”李强“扑通”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让母亲看到他的泪眼。李强的大脑“嗡”地一声。母亲又问李强:“村里热不热,你再不回来,怕见不到你了。”母亲转过头去,眼泪滴湿了洁白的枕头。弟弟捂着鼻子走出了病房。

“嘀,嘀,嘀。”李强的电话响了。李强掏出来一看,是小伟打来的。李强站起来,脚步轻轻地来到病房外的走廊上,接通了电话。“喂,李组长,你交代我的事情,我跟董亮说了两大半天,那人今儿开了窍,答应我治好病后配合你们工作组,我看有希望,能弄成。”小伟在电话里高兴地说道。“谢谢你,我知道了。”李强对着电话轻轻地说道。关了电话,李强把弟弟叫到跟前,叮嘱他回家休息一个晚上,明天午饭前返回医院。弟弟看着李强严肃的表情,点点头离开了。

 

傍晚,李强回到驿馆村,和脱贫攻坚工作组成员、杨支书、村主任和村会计一起,讨论落实帮扶董亮的具体方案。李强昨天晚上在医院里陪护母亲,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前半夜拉着娘的手,看着母亲睡觉。后半夜母亲醒了,也不说话。李强眼巴巴地等着母亲张嘴说话。李强看到母亲干裂的嘴唇,用药棉棒蘸着温水,擦在母亲的嘴唇上。母亲呼吸均匀,李强以为母亲睡着了,趴在床沿上打盹。母亲一翻身,李强警觉醒来,轻轻地喊着“娘”。母亲没有吱声,叹一口气,嘴唇嚅动几下,又翻过身去。李强刚合上眼,母亲又翻一下身子,李强赶紧给母亲拉拉被角。病房走廊上传来病人和陪护人员杂乱的脚步声。李强抬头一看,病房外的天空一片瓦蓝。李强来到水房,洗一把脸,打一瓶开水,悄悄地放在母亲病床一侧的柜子上,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餐厅,给母亲买了一碗豆浆和几个素包子,急急忙忙地回到病房。

李强坐在会议桌前,一有人停止讲话就栽头,大脑昏昏沉沉的。村会计把一杯热茶送到李强面前,说道:“李组长,你喝杯开水,提提神。”“谢谢,对不起,昨晚我熬了夜。”李强勉强笑笑,说道。“杨支书,我想好了,以后我直接承担董亮的脱贫责任,直到他真正脱贫为止。”杨支书抬头不解地看着李强,其他人员扭头疑惑地望着李强。“你是脱贫攻坚工作组组长,驿馆村还有12个贫困户需要在三年内全部脱贫,加上驿馆村整体发展规划的实施,你还有更多更重的工作任务,你直接责任到户我觉得不合适。”杨支书认真地说道。其他人员也在不解地摇着头。会议室里灯火通明,白炽灯光穿过窗口,射进漆黑的夜色中。其他与会人员都在思考着李强提出来的问题。“理论上讲是这样,可是董亮已经陆陆续续治疗了三四年,治治犯犯,犯犯治治,反反复复,一次比一次糟糕,到现在还不能下地干活,也不跟人讲话,傻不拉叽的,整天袖着双手在大街上闲逛,衣服弄得脏兮兮的,谁见了都躲得远远的,像个瘟神似的。村里开始扶贫后,前任扶贫干部说,董亮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谁也没办法。”杨支书说着,吸一口烟,吹出一团团烟雾,顺着窗口向外散去。“我是这样想的,从董亮这次住院开始,我全面接管他的脱贫工作责任,单独给他建立脱贫计划和档案,逐项落实脱贫帮扶政策。我想再烂的泥,只要搅拌匀实,一样可以上墙,同样装扮出来美妙的生活。”李强自信地说道。李强突然精神振奋,好像炎热的夏季喝了冰凉的饮料一样。

杨支书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环视一圈与会人员,干咳几声,说道:“李组长根据董亮的情况,自告奋勇地承担起董亮的脱贫帮扶责任。大家知道,李行长作为一组之长,负责全村13个建档立卡贫困户,他要是也做帮扶责任人,恐怕个人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我还是建议李组长不要作为董亮的帮扶责任人。”其他与会人员也附和道李强那样做不太合适。李强听到这里,呷一口水,站起来说道:“作为董亮的帮扶责任人,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跟青汨市扶贫办主要负责人汇报过,大家别再讨论了。现在大家在一起议议,对董亮这个特殊的贫困户出出高招,想想对策,各项帮扶政策如何落实,如何精准落实到位。”李强说到这里,向在座的人员做了一揖。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董亮迷信风水,倔强不拐弯,一根筋;有的说董亮常年犯癫痫病,成天憨憨傻傻的,没有正常人的思维;有的说董亮原来有文化,家庭变故后,啥也不管不顾,过一天算两晌。李强听了大家的发言,说道:“谢谢大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的打算是,先帮助董亮治病,改善他的生活条件和居住环境,让他树立生活信心。再一个,逐一落实贫困户的各项帮扶政策,该给他的一个都不能少,让他看到到手的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补贴,使其感受到政府是真心为他好,让他觉醒起来,能够接受我们的上门帮助。接下来,我考虑让身体恢复后的董亮从事一些公益性岗位,发挥他的文化功底较好的优势,参与村里的惠农商务平台运转维护,从中也可以得到现金收入。当然在实施过程中,肯定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和问题,希望大家出谋想点子,把这个双汨镇最大的贫困户按时脱贫。我有这个信心!”大家站起来一起鼓掌。掌声冲出窗外,划过夜空,回响在驿馆村的上空。李强又说道:“还有一点儿,就是董亮孤身一人,生活确实困难,我建议让董亮搭咱们村部的集体餐伙,一块儿吃饭,我个人每月多付小伙费三百块,垫补董亮的伙食费。”“同意!”与会人员一致表态道。李强弯腰给大家鞠躬。天空中的几颗明亮的星星,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盯着驿馆村委的会议室。

李强牵头联系的驿馆村“扶贫大棚”项目正处在合作协议签订的关键时期。

李强驻村后,发现驿馆村北靠首山,林木资源丰富,邻近国道交通便利,发展食用菌种植大棚具有很大的市场潜力。李强通过了解考察,认为村会计年轻、事业心强,还有家庭种植的经验,几次来到村会计家里商议扩大建设食用菌种植“扶贫大棚”的事情。村会计听到李强的建议后,觉得思路可行,担心自己资金不够,发愁将来食用菌销路不好,苦笑着脸,说道:“李行长,你不知道,我也是挣起赔不起的主呀。”李强一听有门道,拍拍村会计的肩膀,说道:“资金由我协调青汨市农业银行的‘惠农e贷',至于食用菌的销路,你在种植技术上把好关,管理好,我去联系青汨市鼎丰实业公司,与他们签订销售合同。还有一点儿,我跟杨支书也商量好了,有他出面牵头在村里给你周转十亩地,满足你建设五座大棚的用地需要,我相信你,你要提劲干好啊。”村会计瞪大眼睛,咧嘴笑道:“李行长,你放一百个心吧。”村会计把李强送出家门口几十米远,目送李强远去,直到看不到李强裤腿上沾满的尘土。

青汨市鼎丰实业公司是农业银行的贵宾客户。主管副行长李强与公司总经理邓总彼此是座上贵客。两年前,青汨市农业银行发放给鼎丰实业公司流动资金贷款800万元。作为这笔贷款的管理责任人,李强每周都要带领客户经理,来到公司了解生产经营和贷款使用情况。后来,李强分管业务多了,不再亲自去鼎丰实业公司调研,而是督促客户经理做好贷后日常管理。

睛朗的天空,漂浮着大块连缀的白云。双汨河边,十几只雪白的山羊在啃草。一上午,李强只身来到青汨市鼎丰实业公司,面见邓总,商谈驿馆村食用菌种植“扶贫大棚”与其合作事宜。邓总看到从小车上下来的李强,微笑着走上来,说道:“李行长,你好长时间没再来公司,刚才接到你的电话,觉得很稀奇,今天是哪一阵风把你吹来的?”李强也笑着说道:“邓总,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邓总把李强请到办公室。主宾落座后,李强刚喝一口热茶,迫不及待地说明了来意。邓总抬头看着李强,说道:“这个简单,咱们合作经营,正好我公司几天后与省内几家食用菌种植合作社举行合作协议签字仪式,到时候咱们一块签。”“太好了,谢谢邓总。不过我还得请求你一件事情,驿馆村村会计搞大棚种植,只能在我行办理“户借户用”小额贷款10万块,资金肯定不够,请你扶持村会计10万元,等到村会计销售食用菌时再逐步扣除,公司还得保证常年免费上门技术服务,行不行啊?”李强认真地说道,期待地看着邓总。邓总收敛笑容,低头思考后,爽快地答应下来。李强站起来跟邓总握手致谢。

半个月后,在青汨市鼎丰实业公司的三楼会议室,李强见证了邓总和村会计签订食用菌生产销售合同的隆重仪式。

李强来到董亮家里,询问服药和休息情况。李强问得仔细仔细,在工作日志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大桐树叶子逐渐变黄。李强合起笔记本,说道:“军亮,把你的身份证给我,我给你办一张手机卡,以后有事情可以直接打电话找我,顺带教你学会使用微信,跟当前新形势接轨。”董亮不解地看着李强,半晌,说道:“我没有手机,也用不上。”“哦,好办,我给你买一部新的智能手机,先用着。”“那也中。”董亮说着,去平房屋里取身份证。

李强从青汨市区开会回来,直接来到董亮家中。李强把一沓《青汨报》交给董亮,指着上面的一张图片,说道:“军亮,你看看,洧川镇73岁的井老汉还看微信了解国家大事呢。”董亮接过来报纸,抻了抻,微微地摇摇头,抿嘴笑着。李强又说道:“以后我隔天给你送过来一沓报纸,别忘了学习啊。”李强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部崭新的黑色外壳手机,手把手地教董亮,说道:“你看好了,这样打开,点击上面的小方块,这个按钮是拨号打电话,这个按钮是接电话,这个绿色的是微信,我已经把你拉到驿馆村的‘有事找我群’,专门为贫困户和脱贫攻坚工作组成员、村两委干部建立的,你这样看微信,这样在群里说话,大家都是真名实姓,名字后面还有电话号码,电话簿里也存有我和村两委班子的电话,你拿着手机试一试。”董亮好奇地看着,又开始亲自操作。李强坐在小木床上,微笑着看着董亮,说道:“我的手机一天24小时开着,以后你有啥急事,或者身体感到不舒服,都可以打给我,记住啊。”董亮点点头,紧紧地攥着手机。

董亮看到李强拿起扫帚打扫落叶,扭头往蓝瓦房屋里看,说道:“李组长,我家堂屋里的家具沙发值多少钱?”李强略一思考,顺嘴说道:“我估摸着几百块,不过你别管它,那是工作组安排给你家的。现在的关键是,你要按时服药,注意休息,其他啥事也别想,过去的就让他过去,谁也找不回来,过好当下的日子,对你来说最重要。你把身体保养好了,以后啥都会有。”“嗯。”董亮去到灶房门口的洗手盆里洗手。李强惊喜地看着董亮,心里说:“这个董亮开始在洗手盆里洗手,以前看到他的双手总是脏乎乎的,好像刚扒过煤灰似的。”董亮洗完手,又回到大桐树下的小床上,说道:“我看了堂屋里的沙发和被褥,我想住到里面,以后天气转凉,在外边睡觉容易感冒。”董亮看着李强,似乎是在等待答复。“是这样的,你家蓝瓦房多年失修漏雨,工作组已经按照规定给你申请危房改造资金,将来计划跟这个地面一起修缮改造,等到施工结束,你再搬进去。”大门外几个孩子围在一起推钢圈,奔跑着,追逐着,呼喊着。邻居的黄牛在院子里绕着木桩伸着脖子长声哞叫着。“啊?”董亮吃惊地看着李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几项很快就会动工,你放心好了。”李强围着蓝瓦房看一圈,又在工作日志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之后合上本子,离开董亮的家。

将近夜里十点钟,李强从双汨镇政府开会回来刚进住室,突然接到董亮的电话。董亮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地说道:“李组长,我犯病了。”李强急忙问道:“军亮,你在哪里?”电话通着,没有回音。李强穿衣出来,呜呜地驾车赶到董亮家。李强下车后,灰白的水泥路上空荡荡的,路边的住户熄灯入睡了,四周一片静谧。李强打着手电进门后,看到董亮躺在大桐树下的小床上。李强跑过去打着手电一照,董亮闭着双眼,脸色通红。李强搭手一摸董亮的额头,烫手。李强把董亮从小床上拉起来,弯腰给他穿上布鞋,搀扶着昏迷的董亮来到小车旁。水泥路在月光下好像铺着一块灰色的布幔,伸向几十米外。李强驾车把董亮送到双汨镇卫生院,背着董亮来到急诊室。值班医生赶紧处置,细心检查后,轻轻地对李强说道:“病人发高烧,三十九度八,不是癫痫病发作,这种情况需要输水治疗。”“不是犯病就好,赶紧给他治疗。”李强急切地说道,紧张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李强陪着董亮在双汨镇卫生院治疗三天康复后,回到驿馆村。李强黑着双眼圈,干净整洁的衬衣领子上多了一圈黑黑的的污渍,坐在大桐树下和董亮说笑着。

几天后,李强带领施工队来到董亮的家里,叮叮当当地把施工机械和原材料搬卸到院子里,在门口的水泥路上堆起沙子、石子和水泥,有的搭架木,有的和泥浆,一个个忙碌起来。董亮搭不上手,好奇地看着弯腰忙碌的工人们。十几个工人爬到脚手架上,在蓝瓦房四周墙壁上,固定十六根槽钢柱子,搭建起来角钢架棚,在上面固定排列几十块朱红色的不锈钢机瓦。三个工人进到蓝瓦房内,把堂屋和东西里间的墙壁粉饰刷白,重新布置电线,安装电风扇。工人们把蓝瓦房和两间平房的前墙刮平,用白色的涂料漆刷墙壁。三天后,工人们过来把院子里的地面一耙一耙地刨平,然后把混凝土浇筑在上面。工人们刚刚抹过的地面,平平展展,如同镜子一般,照映人影。邻居小孩挤在大门口,叽叽喳喳地说着,往里面看。最后工人们对两扇大门反复用砂布打磨后,涂上大红色油漆和防锈漆。几个妇女堵在董亮家的大门口,看着啧啧着嘴,说道:“军亮这憨子真是有憨福。”董亮也跟着妇女们笑,不停地点头。董亮眼含泪水,嘴唇一包一包地蠕动着。

 

董亮规律地服药五个疗程后,跟随李强来到双汨镇卫生院做了第三次复查。值班医生认真地逐项询问后,对董亮的康复效果很满意,说道:“你看有没有人管理就是大不一样,你按照医嘱做了,半年来不再犯病,精神头不是也变好了?你再坚持几个月,你就会完全康复的,我对你痊愈很有信心。另外我还建议你,以后不要天天呆在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只要不累着,对你身体康复有好处。”董亮微笑着点点头。李强拉着值班医生的手说道:“谢谢你的指导,回去让他继续用药,巩固好,只要不再犯病,以后一切都会好的,军亮,你有没有信心?”“有!”董亮站起来,大声地回答着李强。李强和值班医生看着董亮,哈哈大笑起来。董亮坐在回村的小车上,不停地跟李强议论车子路过地里的庄稼。大豆叶子金黄灿灿。红薯地里穰苗嫩绿。

李强开车带着董亮来到村会计的“扶贫大棚”。食用菌大棚上覆盖的塑料薄膜泛着亮光,照得董亮眯起双眼。董亮左右看着大棚里搬出来的一箱箱成熟的蘑菇,好奇地看着李强。李强拉着董亮走进食用菌大棚,给他介绍大棚的用途和生产情况。一根根大棒里蘑菇破膜而出,灰白色的蘑菇嘟嘟嫩肥。村会计闻讯过来,看到董亮站在一边,不解地看着李强。大棚里温度很高,一端掀起门帘通着风,几个身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正在给大棒洒水。李强对着村会计说道:“董亮这一段时间,董亮身体恢复得很好,以后每天来你这里干点儿小活,我觉得让他装棒比较合适,工作也不累;还有就是这里的工人有个小餐厅,让军亮也搭他们的伙,工钱你看着给付,可以吧?”“啊?中啊,中!”村会计看着董亮,咧着大嘴笑。

入冬后,驿馆村遭遇近十年来没有过的如大片棉絮般的暴雪,连着下了两天两夜。村北的首山黑乎乎的,村道两边的桐树树枝上积上了两寸厚的雪檩。村会计到外地采购食用菌大棚原材料,看到家里遭遇大雪的信息后,叮嘱董亮晚上住在大棚值班室,每隔几个小时出来巡查一遍,假如大棚上的积雪多,注意及时清除。董亮答应下来,晚上守在值班室里,时不时探头室外,看一眼大雪中的五座食用菌大棚。到了后半夜,董亮困得坐不住,看着一张报纸,渐渐地眯上眼睛。清晨,室外呼呼的大风,吹打着值班室的门窗。董亮睁眼一看,室外明朗朗的,一片白色,望不到边际。董亮赶紧下床,拉开门,眯眼看到大雪不下了,值班室前面的一座大棚上,裸露着如两间平房那么宽大的一个黑窟窿。董亮明白了这片大棚因为上面积雪太厚被压塌。董亮小跑来到大棚前,找到一把铁锹铲雪,嘴里嘻哈着,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处置。董亮手足无措地站在雪地里,浑身打寒颤。董亮掏出手机给李强打电话,汇报大棚的情况。李强闻讯,扔下早饭碗筷,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食用菌大棚,身后留下弯弯曲曲的一行脚印。李强查看坍塌的大棚后,和随后赶来的杨支书商议尽快堵塞大棚漏洞,防止因为温度降低导致食用菌受损。杨支书难为情地说道:“村会计这一段时间缺少流动资金,又赶上这一档子事,你看董亮这事情弄的?”李强略一思考,说道:“这个事情不能全怪董亮,咱们不要等村会计回来,我先给村会计垫付资金,马上去青汨市购买大棚材料,你召集几个村民过来帮助施工,不能耽误。”李强说着,拉着杨支书就走。董亮望着李强和杨支书身后留在雪地里的两行脚印,双眼含泪,在雪地里跺脚,转着圈。太阳出来了,照在厚厚的白雪上。几只麻雀唧唧叫着在觅食。董亮站在露顶的大棚前,直到双脚冻得生痛双腿发抖,才缓缓地回到值班室。中午时分,李强带着花费五千多元购买的一拖拉机大棚材料,回到驿馆村。几个村民在杨支书的带领下,七手八脚地抓紧施工,直到傍晚,把大雪压塌的大棚原样补上。董亮的裤腿沾满泥巴,额头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滴,头上冒着热气。

接受完青汨市脱贫攻坚工作阶段性检查后,李强又来到董亮家里。李强进门一看,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片桐树叶;扫帚和铁锨整齐地摆放在南墙跟;灶房门口的洗手架上多了一套牙具;董亮已经搬到蓝瓦房安装了木板门的东里间卧室居住。堂屋里沙发上的半导体里正在播放越调传统剧目《收姜维》的唱段:“四将军,你莫要羞愧难当,……”。李强抿嘴一笑,没有跟董亮见面说话,离开了。

晚饭后,李强正在村部的住室里看文件,听到“噔,噔,噔”的敲门声。李强系好上衣扣子来开门,一看是董亮,站在门口静静地等着。李强把董亮让进室内,拉给他一把椅子,说道:“董亮,你坐下,有事吗?”董亮站在那里,不落座。李强打开一瓶纯净水递给董亮,询问是否在“扶贫大棚”干活遇到了烦心事情。董亮一拱手,说道:“不是,没事儿,我是来感谢你,你是我的恩人。”董亮说着,跪在地上。李强赶紧把董亮拉起来,说道:“董亮,帮助你是我的职责,千万不能这样。”董亮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擦眼泪,哽咽着说道:“这大半年,你帮助我治好病不说,还一项一项地帮助我落实政策,低保呀,慢性病卡呀,残疾证呀,修房呀,家具锅碗呀,砸地坪呀,好多项,还在村会计那里每月赚两千多块钱,这些比俺亲爹亲娘想得都周到,我应该给你下跪。”窗外月光皎洁。李强拦住董亮,说道:“这些是上级安排的,我只是落实一下,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看你身体恢复得很好,气色变化也很大,不知道你现在咋想的?”李强拉开房门,看一眼中旬的月亮。硕大的月亮挂在当空,照得村部大院明晃晃的。“我嘛,看着大棚里的食用菌一茬茬地成熟,采摘,外销,心里很高兴。我也看到大棚餐厅里的电视上说,现在互联网很发达,就在想,村会计也可以建立一个电商平台,实行网上销售,这不是又节约运输成本吗?”董亮看着李强,微微扭动着身体说道。“好啊,以前我还想着你文化程度高,基础不错,等到你的病全好了,让你负责驿馆村的惠农电商平台哩。这不正好,你自己主动提起来,回头我跟村会计商量一下,你首先在他的‘扶贫大棚’搞网上销售试验,你具体操作,以后再扩展到驿馆村购物网络化,让村民们足不出户和城里人一样购物方便。”“那中,我走了。”董亮说完,如释重负似地,就要抬腿离开李强的住室。李强拉住董亮,认真地说道:“对了,军亮,我看你一个人也挺辛苦的,前天我跟杨支书说工作,让他跟村妇女主任谈谈,发动群众给你牵线找媳妇,你啥标准啊?”“哎吆,就我这条件,人家不嫌弃咱都是烧高香。”董亮几乎把嘴咧到耳根,摇晃着臀部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路上注意安全。”李强叮嘱道。“中,走啦。”董亮大步流星般回家。李强站在门口扬着手,会意地笑了。月光下,李强双拳紧握,越握越紧,仰望天穹,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好的夜色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董亮决定去双汨镇赶集。这是董亮提前一年脱贫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年近三十岁的董亮,家里虽然距离双汨镇集市只有三里地,可是他连集市的边沿也没有靠近过,更不用说早晨坐在饭摊前,要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吃一盘猪肉大葱水煎包子;然后起身到集市上问问猪肉鸡肉和葱姜蒜的价格,买一兜猪肉韭菜和调料,回来在案板上剁碎拌成饺子馅;再和面包成船型的饺子,整齐地码放在高粱秆做的锅排上,好像一个个等待检阅的舰船。董亮走着走着,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刷屏,突然青汨市电视台的直播节目吸引他停下脚步。董亮惊喜地盯着屏幕,眼睛瞪得圆圆的。节目里青汨市市委书记致辞后,男主持人说道:“有请2019年度青汨市最美扶贫干部李强同志上台领奖!”在欢快的乐曲声中,身材高大的李强身着蓝色笔挺的西装,面带微笑,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上领奖台。女主持人说道:“请青汨市委书记为李强颁奖!”会场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董亮咧嘴笑着,自言自语道:“这顿饺子吃得真值,也是为李组长庆贺的。”董亮想到这里,嘴里泛起酸水,吸溜一声,吧唧一下嘴,把双手往袖筒里一插,抱在胸前,抬头快步赶往双汨镇集市。

一个月后,青汨市扶贫办专家考评组来到驿馆村,按照标准验收后,认定建档贫困户董亮符合脱贫条件。戴在董亮头上多年的“老大难”“贫困户”“难缠户”的几顶“帽子”,随着一阵风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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