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怕。我只是怕他老去,我只是怕他死掉——
2017年8月1日 星期二 阴
早上起床的时候,想起了那一年冬天——我不知道自己几岁,我躺在老式的木床的大花被窝里透过狭小的木窗上遮着的模糊不清的薄膜(后来无数年间的我,包括现时的我其实记忆里是觉得窗外的一切就像是透过新装的玻璃或者刚擦试过的玻璃那样非常的清晰)看着窗外的竹叶上结着厚厚的透明的一层冰,寒风一吹,它们笨重而缓慢的相互碰撞敲打着,隔着窗声音轻不可闻。另一边是厨房,清清楚楚的传来爸爸折枝声,塞柴火入灶膛的声音,火钳的敲击声——爸爸早起在煮猪食和煮早饭。我要起床了,喊爸爸。爸爸答应了,大声回答我说:“我把手烤暖和了就来给你穿衣服。”——是啊!大冬天的,干了一早上活的冰凉的手碰着睡在暖被窝里的我的肌肤,我该有多冷啊!这一段记忆三四十年间一直停留在爸爸用温暖的手给我把我的笨重的大花棉絮背带裤的背带顺着我的肩膀,手擦过我的脖子(手一点儿也不冷,甚至比我的肌肤更温热暖和)在我的胸前扣上扣子,接下来干嘛了,我全忘记了。
梳头时,记起了有一年,爸爸要我去给没有儿女的伯伯放牛时,我正好嫌妈妈给我扎的有一个小辫子太紧,要松一点,在那儿大哭大闹——小时候,我的性格很别扭,爱哭,没完没了像永哭机,哥哥给我取名“长泣猪”,于是爸爸给我松了辫子说他给我重新扎——松松垮垮的辫子完全不成形状,比妈妈那个差了不知多少倍,我哭得更伤心了,爸爸尴尬的笑,后来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止住了我永不停歇的哭泣,我想很大可能是饼干或糖果——邻居叔叔说我是我爸用饼干养大的,因为我小时候一点儿饭也不爱吃。我记得我爸爸买了饼干、糖果总是藏在一些他认为绝对安全的地方,我肯定找不到,不过每到周末我一回家,那些东西总像自动显形告诉我它们在那里,召唤着让我去拿取。尤记得有一回爸爸把饼干藏在墙壁上一个遍布厚厚的灰尘,上面还有缠绕着成型的和残破的蜘蛛网的黑色袋子里,一回家我直奔那个袋子掏饼干。爸爸对我的本事甚为诧异:“你咋知道的呢?我想着这个袋子一看就是废弃很久不用了的,你这一回肯定找不到!”“我上个星期无聊,把这个袋子打了一拳,打扁了,这个星期它鼓起来了,不就是表明里面有东西吗?”……童年就在这样的你藏我找里过去了。
小时候因为我反抗做作业,爸爸带我去田里撒过有机肥,用手跟着爸爸抓起黑乎乎的拌了人粪和猪粪的有机肥一丘田一丘田的撒。当然即算不是惩罚,跟着爸爸给稻田拔稗子、杂草(我们把它叫踩田),割禾、插田这些也是常事,可是用手拿着恶心的有机肥撒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高中时爸爸撕过我的课外书,很多,新的、旧的,中国的、外国的,我读书以来几乎所有的收藏——结果是我气愤伤心之下把剩余的残余部队自己撕了烧了——我记得满屋子的白花花的碎纸片,大的,小的,后来的黑色灰烬——当初大抵是恨过的、痛过的。不过时间久了,我居然就觉得没什么了,只是惋惜那么多林语堂、梁实秋、林清玄、三毛……《儒林外史》、《三言两拍》《傲慢与偏见》、《巴黎圣母院》……而爸爸偶尔的闲谈里是满口的骄傲——我们家,这附近,只怕没有谁看过你那么多书,古今中外的你都看,甚至有一次,姐姐的女儿,湖南大学的毕业生对我说:“阿姨,我的书是外国的,只怕你看不懂”,爸爸背地里对我说:“她看过你那么多书吗?怕你看不懂!”
做早餐时,照例给多多煎蛋下面条,想起这些年来,爸爸坚持锲而不舍的每周给我聚鸡蛋——理由是多多爱吃,他女婿也爱吃荷包蛋——我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不吃,我记得以前他很爱吃蒸鸡蛋,现在很少做,难道老了口味变了吗?无论我怎样的发脾气,怎样的说要砸了他每次给的鸡蛋,他都契而不舍坚持他的“聚鸡蛋大业”——这是他每周最大的事。
泡茶的时候,我想起今年舅妈给的茶叶,我记得我拿了,哥哥嫂子说没有,不管我要不要,总之交给爸爸。爸爸收了,然后每隔一段,三五两周说一次:“你要不要茶叶,你还有茶叶在我这儿!你要不要?”
……
那些发生在久远的,那些就发生在前天、昨天和现在的拉拉杂杂,琐琐碎碎,细细小小过往和现在就在我面前。
他病了,他捧着、举着、抱着他疼痛的右胳膊睡不着,痛得哆嗦,痛得日夜难眠。我想我不是爱他,一点儿也不。我没有想他的疼痛和他一个人面对疼痛的无助。我在怕。我只是怕他老去,我只是怕他死掉——那样,我回去,在妈妈瞎胡闹时,没有人承担妈妈胡闹的责任,要是哥哥冲我大叫时,我就没有地方投诉,得不到“你哥就是宝气”的安慰。然后……然后,爸爸,你不要生病,我心里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