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傍晚时分,兄弟二人终于回到了康庄。
放眼望去,一条笔直的水泥路将村子一分为二,路左老式平房有之,老式糊基土房有之,还有一些废弃多年的土房,像幽灵一样,成为历史记忆深处的遗留物。路右则全是新房,地势也稍微高上一些,在这个个人口向城市集中的大时代里,目下只有一些老人小孩,或者懒汉仍然每日住在这里,成为新时代里,传统农业社会生活的最后亲历者,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日子。
他们的家,则在水泥路尽头的沟道里土路的第二个转弯处。门口一棵有着百年树龄的皂树,在他们小时候便已和如今一般的粗状。兄弟二人进屋时,母亲仍然在公交上卖票,晚上才能回来,只父亲一人坐在内门院子里的柿树下抽着旱烟。
“你俩坐下,我有事问你俩?”康文听着父亲依然洪亮的声音,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多年在外,他最为担心的,一直是父亲的身体。
父亲是这方圆几十里村镇上最负盛名的勺勺客,名气大,生计便好,自然也就最辛苦。小时候,父亲经常去几十里外的地方行炊,一走就是十多天。这两年农村人丁虽然凋敝,可毕竟余势还在,一个月里依然有大半时间有人来请,父亲逢请必去,却常常忽略了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了。康文不止一次劝父亲歇下,也像别人那样没事了打个麻将,谝个闲传,可是父亲总说自己是个闲不下的性子,况且现在还能干动,等把弟弟供着上完大学再说,也就没有了下文……
勺勺客是本地对厨师的另一种称谓,是由过往年月里的一种现象而来。本地自古地少人多,一个又一个本地少年郎,为了生计而成为了一名勺勺,在师傅处学成了一身厨师技艺后,不愿在师傅门下,更不愿在本地这样的小地方上折转终生,便选择去他乡谋生。于是,无数个勺勺少年走了出去,依赖着腰间的一把铁勺,和秦人朴实正直的深沉性格,竟然渐渐的形成了气象与口碑,终于名扬天下。
这是康文十三岁那年,父亲坐在月色下告诉他的。潜台词自然是希望他可以子承父业。父亲的父亲,乃至于康家往上几代都是乡间勺勺客。但是时代不同了,父亲毕竟还是开明的,只是希望而不是要求他必须和自己学艺。他当时虽然没有表态,但父亲已经从他的举止中有了答案。
“爸,有啥事你说?”
康武看着父亲头上的白发,父亲的声音依然洪亮,脸上却多了不少沧桑。
“你也算上了大学了,你哥当兵也当了这些年了,算是给咱屋改换了门庭。你俩的旁的事爸不问也管不了,爸今日只问你俩准备啥时候结婚呀?”
父亲的这番话,让兄弟俩对视苦笑,大感意外,不知该怎么回答,却听父亲继续又说:“婚姻是大事!老二今年二十三,还可以再缓缓,老大你今年都三十了,可不能再缓了,再缓可真的就娶不下媳妇了……实在不行,爸让人到陈沟再去问问,看还能……”
“不用了,爸,我不急……大不了打光棍,一个人还快活!”康文点了一根金猴王香烟,猛地抽了一口说。
父亲又说起了陈年旧事,触动了他心里的禁区。
那还是他上高中的时候,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女生。人家长得像花一样,他自己却是相貌平平。人家家里做着小生意,经济条件不可谓不高,他自己家里除了温饱,条件只能说是很一般。这一切的一切,使他从一开始就不敢妄想能和她在一起,但这并不是说他就能真的放得下她。漫长的一年里,他对人家姑娘的暗恋,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弱,反而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到了高二,他和她成了邻桌,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他才知道了姑娘已经谈了男朋友,是更高年级的一个长相俊朗的高个子男生。他只好默默地祝福人家,再不敢妄想分毫,倒是姑娘喜欢他的纯朴善良,把他当成要好的朋友。如果一切就这么继续下去,他也许还能释怀。可惜的是,就在高考结束那天,姑娘被她的男朋友连刺七刀,而他当时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姑娘的死,他深受刺激,很是消沉了一阵。高考成绩终于还是出来了,按成绩姑娘考上了省城的一本大学,而他连专科都没考上。姑娘的死使他心如刀绞,他就算考上了也不会去上,于是便报名参军,不久之后他就坐上了远去的火车……
第二年放探亲假,他没有回来,把机会让给了战友,到了第三年,他便留了队,这次一有探亲假,他终于还是回到了故乡。
某日给父亲帮忙,父子俩一同来到了川道的陈沟村,他在休息空隙,在坡上见到了一个姑娘,因为和之前的姑娘长得有几分相像,便把她深深地留在了心里。他这次不再像曾经一样卑怯,上前大胆地同姑娘说话调笑。不想这个姑娘也喜欢他,一来二去,两人便互见了父母订了婚。
好景不长,他于偶然间知道了这姑娘的哥哥便是当年的凶手,由于父母给找关系改小了年龄,并没有被法律严惩,心里分外愤怒,对姑娘也渐渐冷淡起来。而姑娘一开始虽然被他的兵哥哥身份吸引,可后来因为长时间见不到他,便想让他转业,结果就退了婚……父亲见姑娘依然肯等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儿媳妇,几次劝他复合,都被他给严辞回绝了……
“爸,结婚这件事不是能急的,你就算让我哥结婚,也得先有对象不是!”康武知道哥心里苦,于是帮忙说道。
“这有啥难的?明天开始,一连几天镇上都耍社火,到时候自己多看看。要实在还是不行,你妈认识不少说媒的……”
从儿子的眼神中,老汉已经知道自己的期盼又要落空了。该说的道理他都说了,有些话不能多说,说多了伤了和气。
晚上七点多,母亲回来了,一家人总算是聚齐了。父亲虽然是厨师,但家里从来都是母亲做饭。康文帮着母亲切菜切肉,康武则负责骑电瓶车,去牵镇上采买缺少的几样食材。
夜色渐深,康武骑着电瓶车,一路上心事重重。父亲关心自己和哥的婚事,但父亲同时眼光又不低。其实,这些年母亲给哥张罗了不下十次见面,都是父亲见了人先给否定了。
他从知道了父亲的意图,便一直想给父亲说自己和冯娴的事,却无论如何没能张开口。且不说父亲看上看不上冯娴,光是自己以后要和冯娴去她家的事,他都没有把握父亲能允许。父亲是开明的,但这开明只是相对的。冯娴家在外省,偏偏是个独生女,两个人想在一起,只能是他和她走,这是冯娴不止一次说过的。
揣着无法消除的心事,他在牵镇的绿之圣超市买齐了孜然和牛羊肉等物,一路上慢慢悠悠的回到了家。
回到家中,桌上已经做好了几道菜,康武看见外婆和表妹表姐也已经到了家中,正在帮母亲做饭。一年到头像这样的家庭团聚并不多,因此母亲便借着今天兄弟两个都在的机会,想尽量把一切张罗的热闹些,把能叫的至亲也都叫上了。
父亲正陪着大伯说闲话,二伯端坐在一边陪着。哥则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和素来亲近现在已经在县里当老师的堂姐说话,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索性拿个小凳坐在后院的杏树下,戴着耳机津津有味的听贼道三痴的小说《雅骚》……
“哥,吃饭了,就等你了……”表妹黄朵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旁。他赶紧摘了耳机,就要往屋里走。
喜玛拉雅软件里立刻传来了声音,黄朵听了开口问他:“哥,你也喜欢贼道三痴?”
“我真觉得有些可惜……贼道这样优秀的文人,竟然英年早逝了!”康武上初中那几年寄住在黄寨的外婆家,和两个表姐妹比较熟悉,尤其是和表妹黄朵亲蜜,所以此刻才会一改往日的沉闷,娓娓然说道。
“我只是看过他的《上品寒士》,却并不知道作者三痴已经没了!”黄朵只比康武小三岁,从小接触的时间比较长,受这个表哥的影响,也喜欢文学和小说,算得上是康武为数不多能谈得来的人。她一边说着,眼泪竟然流了下来。
“你今年高三了?”康武向来最怕黄朵流眼泪,敢忙换了个话题。
“还有半年多高考……”黄朵回答说。说着偷偷打量了一下康武,发现他的眼神比当年更加忧郁了,心里好像藏着很多事。
“武武,赶紧和你妹进来了,是不是又欺负你妹了!”母亲威严的声音传来,康武不敢停留片刻,只好和表妹进屋。康武不怕父亲,但非常怕脾气不好的母亲。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只要母亲叫他武武,他就非常的心慌。
一大桌子的菜,一大桌子的人,一大堆可有可无的家常闲话,在略显拥挤破败的老屋里,热烈的气氛越来越高。大伯无意中说了一句这房该重盖了,康文发现父亲的眉头松动了一下。
这房子还是爷留下的,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部分地方已经开始漏雨。父亲之所以不愿重盖,并不是没有钱,而完全是没有时间。心里便盘算这次自己回来,不妨借着这个机会重盖新房。饭桌上他不方便说这话,等饭一吃完,他找到父亲便开门见山的说了自己的想法。父亲不反对他盖房,却不同意他拆这老屋,说:“这地方是我留给你弟的,你迟早要盖房娶媳妇另立门户,要盖房你去找大队里的领导另批庄子,要是钱不够,这几十万我跟你妈给你拿都行,但是不能在这儿盖。”
盖房的念头和计划,康文早已有之,不过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实施,现在他从部队回来了,经大伯一提醒,立刻就重视起这件事情来。这不仅仅是为了面子上的事,更是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回乡生活。老屋地方太小,住着也不舒服,盖房是必须的……
这次回来,他是有宏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