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坟上草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总想给青青写点什么,因为她是我近乡情更怯的一部分原因,是我们共同约定的一个迟来的兑现,是我青春记忆中的一段不愿触碰的隐痛。

只因,很多年前,一个夏日的下午,她站在医院的六楼窗前,望着阴沉闷热的天,一跃而下。

她的人生戛然而止,却始终在我的记忆中拖拖拽拽、若隐若现地持续着。

我和青青一起长大。我家住在村南的西头,她家住在村南东头,两家隔着两百米来。

我的爸妈是红记、段珍,她的爸妈是连宝、瑞芳。

早在我们出生之前,我们俩人的爸爸就因为量房分地之类的事有了嫌隙,成了见面装没看见的那种关系。

幸运的是,上一辈的恩怨没有波及到下一辈,我的爸爸和她的爸爸都没有在我们面前流露出半点恨屋及乌的情绪,从不干涉我和青青在一起玩耍。

我和青青友谊源于她施以援手将我从童年噩梦中拯救出来。

那时我俩都上韩庄小学,学校在村东,从村南过去上学,一路上穿街走巷,一里多地,对我和妹妹来说每天背着书包,抱着马扎上学都像是“千里走单骑”,需要过五关斩六将。

这都没什么,我最大的童年阴影来自于一个女疯子,她原本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凤彩,但是自嫁到韩家庄村,就一直疯疯癫癫的,常年在街上闲逛,村里人都叫她“傻凤彩”。

听妈妈说,傻凤彩娘家是户富裕人家,吃穿不愁,上有三个哥哥,个个有本事,最后好不容易生个姑娘,喜欢得跟宝贝似的,却发现三岁还不会走,四岁还说不成话,一检查是天生失智,最多有三四岁的智商。

养到婚嫁年龄,她娘希望自己百年之后凤彩有人依靠,就张罗给凤彩找门亲事,找来找去,就找到了我们村里的“老歪”家,老歪原名叫什么,连我妈都说不上来,只知道他先天发育不足,背部脊柱畸形,歪成s型,配上麻杆一样的瘦身子,走起路来曲里拐弯,就得了个外号叫“老歪”,原名就无人知晓了。老歪弱不禁风,下不了地,笨嘴拙舌,经不了商,渐渐成了村里最穷、最让人瞧不起的人家。

一个歪,一个傻,谁也别嫌弃谁。就这样,凤彩带着一些彩礼,欢欢喜喜嫁了过来。

小两口原本生活平稳幸福,但是麻绳偏挑细处断,结婚没几年,老歪竟然在晚上走路的时候,不小心翻到沟里,一命呜呼了。

凤彩年轻轻守了寡,婆婆不愿意伺候个傻子,对她不是打就是骂,甚至不让她进家门。凤彩天天在街上游荡,疯病日益严重。

村里男人们常常以逗弄傻风采打发无聊的时间。

“傻风采,你和老歪晚上睡觉的时候,谁在上边?谁在下边?”

“傻风采,老歪晚上摸你么?摸你哪?”

“傻风采,有人脱你衣裳么?”

……

凤彩有时歪头认真地听,有时“嗯嗯”地回应,像个傻孩子一样,真诚又懵懂,惹来人们阵阵哄笑。

还有一些男人,拿着抽了半截的烟给凤彩,教给她抽。看着凤彩吞云吐雾的样子,又是一阵哄笑。

后来别的男人也有样学样,每每用烟逗弄凤彩,以至凤彩最后竟然染上烟瘾,见人就要烟抽。男人们往往逗弄几次,故意不给她烟,逼她生气发疯,看她揪着头发摇晃脑袋,嗷嗷叫的样子,乐得前仰后合。

“傻风采急了,你看,傻风采急了。”

有时,凤彩来月事,没人帮她收拾,她就穿着屁股那里殷红一片的裤子走在街上。好心的大娘大婶儿们觉得丢人现眼,就找凤彩婆婆把她领回去。凤彩婆婆往往连打带骂,很不情愿地把凤彩弄回家。如是几次,她婆婆也嫌麻烦,没好气地说,“谁嫌磕碜,谁领回家。我儿子都没了,我还管她?”

傻风采于是常年在街头闲逛,每每往人多的地方凑,村里无聊的人也变着花样地拿傻风采逗闷子。

不知是哪个孩子,给了她一颗糖,吃过之后,凤彩就盯上了孩子。一遇见孩子,就呆瓜着无辜的脸,伸着又黑又脏的手,追着孩子们,嘴里喃喃说,“糖——糖——”

那副样子把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大人们免不了一边对着凤彩踹上几脚给孩子出气,一边叫嚷“叫你吓唬孩子,叫你吓唬孩子。”

我和妹妹,每天上下学路上,最胆战心惊的就是路遇傻凤彩。

父母看我们害怕傻凤彩,自觉找到治理我们的办法,就在我们调皮捣蛋的时候,教训我们说,“再不听话,让傻凤彩把你们抓了去。”

青青就是在那一次,好似从天而降,像英雄一样,把我和妹妹从傻凤彩的魔抓中解救出来。

那天我和小敏被傻凤彩逼到一个角落,她一个劲儿地跟我们要糖吃。我大叫“没有糖,没有糖。”小敏吓得哇哇大哭,把手里的小板凳都扔了出去。

此时,有人喊“喂,傻凤彩,过来给你糖。”傻凤彩放过我们,转头去找,青青捡起地上的小石子,边扔傻凤彩边冲我们喊,“往这边跑”。

我和小敏趁机逃跑,在青青的石子掩护下,我们胜利会师于一处宽阔的地方,对傻凤彩发起总攻,小石子从四面八方向傻凤彩袭来,傻凤彩杨着胳膊,挡住脸,“嗷嗷”地大叫。

“我们胜利了。”这一伟大胜利奠定了我和青青坚定的友谊基础。从此,我们约定每天结伴上下学,村南街口就是我们的集合地,我们的书包里也总是装上几个小石子,以便应对傻凤彩神出鬼没地偷袭。

我们的友谊从结伴上下学,很快延伸到放学后和周末时间。有时候,青青来我家玩,有时候我去青青家玩。有时玩过了时间,我母亲和青青妈就串门儿喊孩子回家吃饭,俩女人免不了寒暄几句,渐渐熟络起来。

女人们和孩子们越走越近,我父亲和连宝叔见面若是不打个招呼似乎就显得有点小家子气。终于俩人在一次路上偶遇时,鬼使神差地彼此对视了一眼,别别扭扭地冲对方点了个头。

小孩子的友谊是一颗糖的事,大人们的交情得一起经过事儿。

我父亲和连宝叔之间尽弃前嫌,关系破冰,是因为一次丧礼上的“偷车事件”。

那年,我和青青都上了初中。

那天,我姥爷出殡。姥爷一生仁义,对街坊邻居多有照拂,送殡上香的人挤得满街满院。连宝叔早年曾寄养在我姥爷家几年,所以他也过来帮忙。青青也要来,被连宝叔呵斥一番,她只能恋恋不舍地去上学。

就在晌午宾客闹闹哄哄要吃饭的时候,一个带着汗巾的秃头大伯进门问,“你们谁家的三马子(农用三轮车)停在胡同后面,挺新的,刚有人开走了,是谁的?”

父亲心下一惊说,“我的,我没让人开啊?”

“坏了,偷车贼,快追,往东吉村那边走了。”大伯说,“我觉得就不对,那个人眼生,好像不是咱村人。”

父亲放下碗,冲出门去,左看右看不知该怎么办。这时连宝叔骑着摩托车过来喊,“红记,快上车,追。”

父亲顾不上多想,一脚跨上摩托车后座,摩托车“嗖”一声就跑了。

后来缓过神的人,也都顾不上什么葬礼,纷纷窜上各种车,拖拉机、三轮车,一窝一窝地追上去。

喧闹的丧礼一下子冷清下来。

里屋的母亲和姥姥都吓得怔住了,有人叫来报信的秃头大伯,大伯讲了来龙去脉。“我看他开车的时候鬼鬼祟祟的,开走了还回头看,肯定是趁乱偷车的…..”

姥姥扑在棺材上哭天抢地起来,“他爹啊,你说你走都走不安生啊,出这么档子事。”

母亲也哭起来,“这六千多刚提的车,还没拉过一趟菜呢。”

我也跟着抹眼泪。

此时姨姥姥拉起姥姥,拍着母亲的背说,“段珍,你信姨不?”

母亲忍住泪点头。

“你要是信我,我给你算算。”

姨姥姥六十多岁,头上戴着黑绒抹额,额前镶一颗蓝珠子。眼睛周围皱纹遍布,眼睛晶亮有神,穿着蓝黑丝绸罩衫和裤子,像旧时大家族的阔太太。

母亲说,这个姨姥姥很神,据说从小就跟着她奶奶拜“老姆爷”,也就是女娲娘娘,得了造化,不光能掐会算,推算吉凶祸福,还善治疑难杂症,是远近闻名的半仙。

母亲在姨姥姥家寄养的几年,亲见姨姨每天净手焚香,潜心跪拜。

姨姥姥正身盘腿,眼睛微闭,手指掐掐点点,嘴里念念有词。

屋里人都凝神屏息,大气不敢出。

几分钟后,姨姥姥睁开眼,容色疏朗一笑,说,“孩子,别着急,贼现在抓不住,但坏人自有天收。这车你命里有,你爹还没走,不出村口就给拦下了。”

我一听,和屋里的人一样,长舒一口气,不约而同看向正屋中间放着的棺材,棺材前面上着贡,插着香,烟袅袅上升。

大家都惴惴不安等着回信,只有姨姥姥跟姥姥盘腿坐在床上,说闲话,气定神闲,没有半分愁容。

果然,一个小时之后父亲和连宝叔开着三马子回来了,车头凹进去一大块,连宝叔鞋跑丢了一只,后面送丧的大队伍也回来了。

父亲把过程大致一说,果真如姨姥姥所料,车没出村口就回来了,真神了。

经过这次丧礼惊魂,送殡的队伍对我姥爷的丧礼更多加了三分敬畏,七分尊敬,仪式进行得隆重且正式。

从次,我姨姥姥的神算之名在村里广为传播,慕名来算命占卜的排了长队。姨姥姥推辞说“不是我会算,是事本就应该这么着,算命讲机缘。”

随后她起身告辞,任谁挽留都没用。她走后,她的神乎其神的故事在村里流传了很久。

后来,我爸和连宝叔在家人的追问下,分别回忆了追小偷的经过,直到他们说得烦了,再也榨不出任何细节。我和青青把两家侦查的信息一碰,将我们的爹智斗小偷的英雄事迹拼凑出来。

话说我父亲和连宝叔骑着摩托车一路猛追,很快就发现了三马子的蓝色车身。

连宝叔冲着小偷的背喊,“哎——,你停下,我认识你。”

那人扭头回看,果真是熟脸,好像是姥姥家后面刘万民家的侄子。父亲心想,怪不得停车的时候,看见刘万民的媳妇在门口拿着蒲扇一边扇风一边斜着眼往这边看,感情那时候就盯上我家的三马子了。姑侄俩,一个放风一个偷,还专挑中午吃饭人最多最乱的时候下手,真是大胆啊。

那人一看追上来了,开足马力,不管不顾往前冲,眼看就要出村,突然鬼使神差地,车头一歪,撞到路口的一棵老柳树上,车“轰隆隆”响了几下,熄了火。

那人跳下车,从菜地里横穿往东吉村那边跑去。

父亲和连宝叔也穷追不舍,一直追到东吉路口,和小偷差个几十米,父亲捡起一块砖头,照着小偷扔过去,不偏不倚,砸中那人肩头。连宝叔从旁边包抄过去,堵住了小偷的退路。

“看你往哪跑?”父亲说。

突然,那人从怀里抽出一把水果刀,红着眼,恶狠狠地说,“车给你了,放我走,把我逼急了,我跟你们同归于尽。”

父亲和连宝都怔住了,没想到这人竟然是个亡命之徒。

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东吉村那边不知从哪冒出来几个人,其中一个一脸凶相的男人对小偷说,“这不是咱村那小升子嘛?你这是干嘛呢?什么事啊怎么还动上刀子了?收起来,你妈叫你赶紧回家。”边说边搂过那人的脖子,就往村里走,另外几个人也簇拥上来,边走边斜眼看过来,提防着连宝和父亲在后面追。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他们是一伙的,父亲还想追,连宝叔拦住他说,“你没看他们都带着刀呢嘛?这是一个偷盗团伙,你进了人家地盘就不好说了。车回来了就行了,回家出殡要紧。”

这件事让我和青青激动了很久,父亲在我们眼里的形象一度无比英勇智慧,我俩甚至立下宏愿,长大要做锄奸扶弱的女警察,像《英雄无悔》里面一样。

后来又觉得父亲和连宝叔追小偷时,临阵逃脱,不够英勇,他们应该像抗日英雄一样对敌人穷追不舍,直到取得最终的胜利。

直到几年之后,这个东吉盗窃团伙继续流窜到多个农村,疯狂入室盗窃,成为农村毒瘤,后来被警察打掉。这个团伙头目也在一次盗窃过程,与户主争斗闹出人命,最终被判死刑。

这个叫小升子的偷车贼还偷过线缆,数罪并罚被判了十五年。

这让我们感叹毕竟姜是老的辣,父亲和连宝叔当时及时撤退实在英明。又想起姨姥姥说的“坏人自有天收”,现在看果真如此,灵验得让人起鸡皮疙瘩,莫非真有命这回事么?

丧礼偷车事件之后,父亲和连宝叔也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俩家彻底放下芥蒂,频繁走动起来。

我和青青都生在八十年代初,连宝叔和瑞芳婶第一胎是闺女,叫芳芳眼巴巴地希望第二胎生个小子,谁知天不遂人愿,还是个闺女。连宝叔连天长叹说,“你就不该生出来。”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就是青青。

因为青青的出生,连宝叔被撤了村支书的职,成了普通农民。

好巧不巧,当时瑞芳姑姑刚做了奶奶,她自己又怀了孕,发现时都过了引产期,只好生下来,还是个儿子。孙子比儿子还大,儿子孙子一块儿养,这事在村里好说不好听,瑞芳姑姑有心弃养。

连宝和瑞芳听说喜出望外,这不就是天赐的儿子吗,赶紧把这个孩子过继过来,取名天赐。

芳芳是老大,早早考学住校,妹妹还小,青青理所当然承担起照顾天赐的责任。我去找她玩时,青青老是悬着心,担心父母骂她,说她只顾玩,不知道看护弟弟。总是玩一会就要回家,就是玩的时候也竖着耳朵听动静,一听父母叫她,就像兔子受了惊吓似的飞奔回家。

在家里,青青总是被瑞芳婶戳着脑门,嚷着干这干那,“青——去喂猪”,“青——去拔草”,“青——去抱弟弟。”

连宝叔和瑞芳婶甚至担心天赐在学校被欺负,想让青青推迟几年小学毕业,好照顾天赐。好在这个荒唐做法,被青青的老师言辞拒绝, “青青学习不错,哪能这么耽误?” 

我跟母亲抱怨说,“瑞芳婶对青青就像后妈,对天赐反而像亲妈。”

母亲说,“你懂什么,父母老了还不是靠儿子养老送终,你瑞芳婶和连宝叔能不亲儿子吗?”

“哼,你们都重男轻女,不公平。”

“胡说,咱家我和你爸可是一碗水端平,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坏了不心疼?”


岁月就像田野里的风,一吹,麦苗就换了几茬,我和青青也像狗尾巴草似的长大了。

我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哼着小虎队的歌,贴张曼玉的贴纸,彼此分享秘密心事。我们相约一起考上城里的高中,去看外面的世界。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地不遂人愿。

初三下学期,中考的压力连从不过问我成绩的奶奶也感受到了,问我要不要加个鸡蛋补充营养。

青青那段时间感觉一直恍惚,学习老走神,成绩一次不如一次。青青并不是聪明的人,学习好全靠刻苦,现在已经被落在后面。

我问她,“你最近是怎么啦?”

青青还没说话,眼圈就红了,她说她偷听到父母正给她说亲,打算初中一毕业就嫁人。还说一个丫头,供她上到初中能写字算账就够了。再往上上,最后也是便宜别人家。

我说,“你好好考,考上了肯定让你上。”

青青说,“我妈都让媒人过来看我了。”

我说,“你才十五岁。”

青青说,“我妈说,先说着,过两年到年龄再办婚事。”

……

后来我几次上学找青青,瑞芳婶都让我跟老师请假,说青青病了。我不大相信,从她犹疑的眼神,我总觉得她不怀好意,说不定把她锁在屋里了。哼,都什么年代了,还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逼迫自己亲闺女。我每次都在掉头走时把自行车弄得叮当响,表达我的不满。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我刚放学不久,连宝叔就来我家,一脸愁容。

我说,“叔,青青好点了吗?现在学校复习很紧张,她再不上学就跟不上了。”

连宝叔把我叫到一个角落,有点为难地说,“叔问你个事,青青在学校是不是搞对象了?”

我吓一跳,万万料不到连宝叔会问这个问题,下意识地否定,“不可能”,随后又迟疑地说,“我不知道。”

连宝叔又问,“你们学校有没有一个叫林之影的人?”

“啥?”我快速检索了一遍学校同学的名字,摇摇头。

连宝叔叹口气,对我父母说,“青青魔怔了”,“让小慧过去看看她,看看能不能叫醒她。”

当我再次看到青青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青盘腿坐在床上,皮肤惨白,胖得像一床棉花被,她嘴角流涎,眼神涣散,口里念念有词,语无伦次,天啊,这哪里还是我认识的青青。

我强压下内心的震惊,轻轻唤她,“青青”。

青青抬眼瞄一下,好似认不出我,又转头不知看向哪里。

我问,“婶,青青这是怎么啦?”

瑞芳婶拧着眉头回忆说,半个多月前一天,她半夜起夜,发现青青的屋里还亮着灯,隔着窗户缝看见青青好像在对着书自言自语,又哭又笑,看着怪瘆人的,就骂了她几句,强行关了灯,让她去睡觉。

后来青青竟然一宿一宿不睡觉,说些胡话,半夜要离家,一会儿呜呜哭,好像被什么追着打,一会儿又嘿嘿笑,好像要去找什么人,谁叫也不听。

连宝叔找村里的医生开了安神助眠的药,还有几副泻药,青青每天吃药比吃饭还多,但是不见效果,青青反而像吹起来的皮球一样,快速虚胖起来,一番折腾死去活来,青青更加疯疯癫癫了。

我握着她的手,轻声跟她说话。她的回答语无伦次,精神也时好时坏,像被什么东西附身控制了心神一般。

从她只言片语的回答中,我大概明白她怕上学,是因为觉得学校人都喜欢她、追她。我问她,都什么人追她。

她断断续续给出几个名字,“吕树鹏、张文泰、王谦……”,这些人有我们班的,有外班的,还有一个居然是我们的数学老师。

我和瑞芳婶、连宝叔面面相觑。这些人平时顶多跟青青照过面,连熟人都谈不上,怎么会喜欢她呢?数学老师孩子都打酱油了,更不可能追她。

连宝叔问我,“青青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了?”

我摇摇头,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青青虽然寡言少语,性格内向,但也不是随便被欺负的人,况且我从没感觉有人欺负她啊!

“林之影呢?”我问她。

她突然眼睛一睁,起身就要往外走,边哭边嘟囔,“林之影,我要跟你走。”

连宝叔拦住青青,把她摁在床上,对我说,“就是这个林之影。”

“林之影???林志颖???”我赶紧翻找青青的书包,拿出一个笔记本指着上面的贴画说“是他吗?是这个林志颖吗?”

青青夺过笔记本,看着贴画,嘴里嘟囔着,“林志颖、林志颖”,逐渐安静下来。

连宝叔和瑞芳婶一脸惊愕,“林之影是贴画上这个人?”

青青的病比想象的要糟糕很多,我哽咽着说,“叔、婶,青青真的病了,你们快带她去看看吧。”

初三的学业很繁重,虽然看到青青空着的座位,心里有些酸楚,但我已无暇多顾。

后来高中住校,不常回家。

听说连宝叔和瑞芳婶带着青青病疾乱投医,去外乡找了神婆驱鬼,到大城市看了医生,最后找了心理老师疏导,治疗了大半年,花光了叔婶好几年的积蓄,青青总算像个正常人了。

连宝叔和瑞芳婶在后街开了一家小店,卖日常用品。我再次见青青时,她已经辍学,在父母的小店里帮忙了,有人买东西就招呼客人,没人买东西就坐个马扎跟村里婶子大娘唠家常,有时还会开些玩笑。

她胖得有了双下巴,腰身发福,俨然像个中年妇女。

高二放暑假,我去买东西,她就在店里。见到我她异常兴奋,拉着我问东问西,打听学校的事,时不时感慨道“还是上学好。”我怕勾起她的伤心事,赶紧岔开话题,聊起了明星八卦。

谁知她更加兴奋,从抽屉里搬出一大摞明星周刊,眉飞色舞地介绍给我看。

我才知青青除了喜欢看店,还发展出一个爱好——追星。后来听瑞芳婶说她每个月都要进城买明星周刊,一本三块,价格不低,不给买就又哭又闹。青父母拗不过,担心她又犯病,就由着青的性子来,三块就三块,三块能买青青一个月的安生,也值。

看到她每天开心,我也高兴。虽然不能一起考大学、看外面的世界,但至少她内心的世界是快乐的。

青青到底得了什么病,青父母闭口不提,只说失心疯,在大城市治疗了一段时间,现在彻底好了。

后来上大学时,一次心理课,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案例,说他曾经收治过一个病人,这个女孩觉得自己貌比天仙,周围男人都暗恋她,吓得她都不敢出门,但是她自己其实又丑又胖。老师讲得很生动,同学们爆发出阵阵哄笑,但是我笑不出,总觉着老师口中的病人就是青青。

老师说这种叫钟情妄想症,是一种精神分裂症状,俗称花痴。

青青是花痴吗?我心里疑惑。

高三那一年,我暑假回家,去找青青玩,我俩在村里小路上边一边溜达一边说话。

夜幕下的村庄,显得格外安静,我俩在树荫下坐下,青青心情很好,哼起了歌。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一起对付傻凤彩的事说,“还记得傻凤彩吗?咱俩小时候没少欺负她,她还在村里逛游吗?”

青青说,“她?早不知死哪去了。听我妈说,凤彩先被她婆婆锁在屋里,婆婆死后,她亲娘每个月坐车过来看她,帮她洗洗涮涮。后来她亲娘也死了,谁还管她呢?”

我看着青青的脸陷入沉默,傻凤彩婴儿般痴傻的样子突然浮现在眼前,耳边似乎听到“糖——,糖——”


离家返校那天,我去小卖部找青青,跟她告别。青青拉着我的手,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耳朵说“我订婚了。”

“什么?你才十九岁。怎么这么早就结婚。” 我吃惊地说。 

正巧瑞芳婶进门,听到我的话。她眉头一皱,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自知失言,赶紧说别的搪塞过去。

不知怎的,再看青青,我突然想起了傻凤彩,心里泛起一阵悲哀。

大学风卷残云般,还没好好过,就已大四。我趁着实习期间回了一趟老家。在村口竟然遇见青青拿着锄头跟爸爸去下地。

我与她招呼,“你回娘家了?” 青青点头, 

“没带孩子来?”

青青看一眼瑞芳婶,没回答,问了几句工作找得怎么样的,什么时候走,就匆匆走了。

几句话显得既尴尬又生分,我不无悲哀地想,我们两个曾经朝着共同的方向,迈着一致的步调,然而最终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现在已经隔了万水千山,以前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

回到家,我跟妈妈说了遇见青青的事,才知,青青已在娘家呆了半年了,男方正跟青青闹离婚,青青不离,男方就打青青,还动了刀子,把青青的胳膊上拉了一道大口子,缝了十来针。瑞芳婶心疼闺女,就把青青接回来。但是自己闺女在婆家受这么大的委屈,连宝叔怨气压不住,就和瑞芳婶去男方家抢青的孩子,俩家闹了个烂蒜,彻底撕破了脸。

我问妈妈,”这怎么可以?男方太不讲理,居然打她。”

妈妈说“过日子,一个巴掌拍不响。男的看不上青青,青青也不是正干的主。她出去打工,没有一份工作干得超过两星期,听说给一家饭店打杂,土豆皮削得二寸厚,你说人家能让她接着干?”

“那也不能打人啊?她可以在家带孩子啊。”

“她有点人来疯,抱着孩子就爱往人群里钻,她婆婆看不上她。”

“…….”

“其实,这些都能凑合,男方后来知道青青得过精神病,再也不愿将就。两口子打架动了刀子,这还怎么过得下去。”

“这样的家庭,离了就离了吧,没什么好留恋的。”我说,“青青在娘家自在,没人管,多好!”

“你说得倒轻巧,那么大一姑娘,赖在娘家算怎么回事。再说她弟弟天赐这两年也该结婚了,媳妇和大姑子在一个屋檐下,还不天天马勺碰锅沿,日子还有个消停么?”

我无语,家庭人际关系的复杂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只觉得一只无形的手将青青一步步往黑暗的隧道里拖。

整个假期,我有点不敢再见到青青,不敢看到她强装的笑脸和眼底的哀伤,借口实习期结束早早赶回学校。


大学毕业后,我到一所艺术中学当老师。我自知年轻资历浅,想带好一个班的熊孩子,只能谦虚谨慎,踏踏实实跟有经验的老师学。所以,最初的几年,我忘我地投入到学习和工作中去,再加上我谈了恋爱,正处在如胶似漆的阶段,所以一连几年都没回老家。老家对我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儿时的很多事也逐渐淡忘。

后来,我带男朋友参加一个同学结婚,婚礼上来了很多同学,不见青青。

我问其中一个同学,“怎么不见青青?”

“怎么?你不知道?” 同学压低声音跟我说。“她跳楼死了……” 

“什么?” 晴天霹雳一般,我震惊地说不出话。 

“天赐,也就是她弟弟, 前两年结了婚。为了给天赐结婚,青父母花了老本,谁知娶回的儿媳妇是个夜叉一样的人物。一进门就看青青不顺眼了,非要赶青青走,闹了好多次,闹到要离婚的地步。青父母被逼得没办法,给青青在小店旁边盖了一间厕所大的小房子,让青青搬到店里住。谁知消停不到一年,天赐媳妇又想扩大店面,重新翻修,把小店改成超市,要据为己有,每天小店赚的钱连钢镚都拿走,一分不给青青留。青青与天赐媳妇吵了几次,天赐媳妇伶牙俐齿,青青嘴笨,每次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一次,天赐媳妇把青青花痴、生病、辍学、家暴、抢孩子、离婚的事都抖搂一遍。夹枪带棒,连带青青的父母都骂了个透。把青青气得铁青着脸,喘着粗气,一句话都跟不上。最后竟然吐了白沫,晕过去了。”

“后来呢?”我揪着心问。

“后来青青醒了就想寻死,寻了好几回。想撞墙,被人拉住。在路上坐着车,还要从窗户跳出去撞车。疯疯癫癫、要死要活的。青爸一看,这不行,又犯病了,赶紧送医院。”

“怎么跳楼了呢?”

”就在医院跳的楼,县医院住院部六楼。也是该着,前几天,病房不断人,三大伯、二妗子、青爸妈轮流,不住眼地看着她。三天后,大家看青青情绪也稳下来,就回家了,医院就留青妈一个人照顾她。一天听到外面叫卖糖葫芦,青青说想吃,让她妈去买。她妈转身去买的功夫,三分钟不到,青青就跳楼了。摔得一头血,哎,太惨了!”

我不忍听,心好像被痛打了一拳,我闭上眼,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死了也好,这些年,因为青青,这个家天天鸡飞狗跳,现在对青青,对她弟弟,对她爸妈都是解脱……” 停顿了一会,一个同学低声说。 

“这事说来挺蹊跷的”,另一个同学接着说,大家都凑过耳朵去听,“我一个外甥女,学医的,毕业就在县医院当护士。她说,医院出了人命,当班医生护士都担心青爸妈闹医院,还专门开了会讨论了安抚措施。谁知,青爸、妈没哭也没闹,利利落落地办了死亡证明,回家办了葬礼。第三天,就在医院觉着这家人深明大义时,青青的弟妹带着一群人到医院闹,指责医院没关好窗户,要医院偿命,最后医院出了五万块息事宁人。

这下,青父母都满意,天赐媳妇也高兴,听说一家人在饭店里大吃一顿呢。”

此时,礼乐声响起,新人身着华服,在众人的掌声和欢呼声中,缓缓走向幸福。

“哎——” 我听到心底的那声叹息,沉沉地、长久地坠下去。



青青就这样决绝地结束了潦草的生命,如田间的狗尾巴草,被连根拔起,扔进了杂草丛中,隐入尘烟。她活着受罪,死了成为别人医闹的手段,甚至她的死,让家人获得了难得的和睦。

或许在她一心求死的那些天,是觉得生而为人十分抱歉,也许她死了,于她自己、于别人都更好一些吧。

毕竟她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傻、又那么善良的人啊。


我们曾走在放学的林荫小道上,无数次畅想未来,未来也许坎坷也许平坦,但从未想过竟会如此不堪。

青青走了,留给我青葱岁月一段不愿触碰的隐痛,我再也无法在回到家乡的小村庄时,去青青家的小店转转了。


去年,给父亲上坟时,路过一个小小的土坟,妈妈突然说,“这就是青青的坟。”

我看去,一块小小土包,孤零零地不起眼,上面长着新冒芽的草,青青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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