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签字!签!”,威峰死按着他爹的胳膊,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神接近疯狂。
老高也不甘示弱,瞪着一对牛眼,对着他儿子怒喝一气:“滚你兔孩子!老子怕你?我这就签,我老了哪怕沿街要饭,也
不会接你一分钱!”
威峰媳妇珍珍站在一旁,眼睛盯着手机,一只手拿着按摩器按太阳穴,一只手忙着给老板回微信。
老高婶儿刚想劝架就被推到一边,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爷俩又打又吵,坐在沙发上想到这几年的日子偷偷抹眼泪。
老高老俩是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在县城里租了民房,就这样安定下来。老俩住一楼的客厅,儿子儿媳妇住二楼的二室一厅。
大丫在周天刚被接回来,下午犯困和妈妈一块午休,但是被一阵吵闹声吵醒后发现妈妈没在旁边,哭着下楼找妈妈,刚进客厅喊了声奶奶,就看见这阵势,愣了一下,眼一闭,哭的更厉害了。珍珍几步就走到了门口,抱起闺女上了二楼。
现在就剩老俩和儿子挤在客厅对峙,这间屋里堆满了杂物,三十平米的房间充当了卧室、厨房。被单上、中间的破桌子上染满了污渍,油腻的桌子上有一个农村人常用的“广瓷碗”,里面还残留着晌午的剩饭,发黑的墙皮赤裸裸的呈现着这一家人的贫穷。毫无疑问,他们生活在中国的最底层。
六年前,威峰被人忽悠进了广东的一家黑厂,拼了命逃出来却被赶上来的一群黑工头捅了好几刀,被丢弃在一座荒山上躺了一夜,幸亏一个本地人一大早就进山采药,见一个小伙子浑身是血的躺在空地上,赶紧打了急救电话,这才救了他一条命。
老高头接到消息后,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到广东,看到儿子身上即使缠满了纱布,也能看出来骨瘦如柴的身形。他脸色苍白,脸颊深陷,颧骨突出,一双大眼空洞无神的看着天花板。
老高笑着对儿子说:“峰啊,爹接你回家了。”,威峰看到爹后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委屈,像个小狗一样呜呜的哭起来,老高脸上笑着,站在床尾,忽然扭头蹲在地上也哭了。
等威峰身体好了一点,俩人商量着回老家养伤,在回家的路上,威峰看着窗外的风景,发誓再也不会来南方讨生活,但是自己也没啥手艺,想到接下来的生活一下子犯了愁。
老高婶儿看着周围的小辈们陆陆续续都结了婚添了娃,再看自己的孩子年纪轻轻的就躺在床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了就在院子里溜达溜达,这心里实在不是滋味,遇见街坊邻居问起,干笑着给搪塞几句。
女儿在县城给有钱人家做保姆,看着街头炕馍摆摊的赚钱,有次回家闲聊时说起了这事,威峰一拍脑门说:“我要不也学这个,出去摆摊!”,他握着他母亲的手激动的说:“娘,反正刨家里的地也换不来几个钱,咱一家搬城里吧,我在城里做个小生意,你和爹也出去做工,过几年咱家也会越来越好的!”
老高婶儿没了主意,歪着身子看老头意思。老高头点了一根烟,蹲在门口,看着门口绿油油的庄稼地长的正旺,他寻思着过两天地里的各种菜都熟了,今年的菜价可能会好。
老高头用手敲敲门槛,闷声说:“要去城里也行,但是得等到麦罢,那时候地里啥菜都卖完了,一割麦弄嘞是干干净净,这心里才踏实。”
老高婶看老头发了声儿,也附和着说该这样干,威峰面上不说,心里犯了嘀咕:这明眼人都知道,现在这城里的大商场低价批发收购,把菜都给垄断了去,压着不卖,专等到市场上没了再高价卖出去,零卖的菜农给挤的没点儿活路,爹真是老糊涂了!
威峰在家也没闲着,研究炕馍的技术,老高四处打听,给儿子物色了一个媳妇儿,这媳妇儿长的是眉清目秀,身段可人儿,就是家里穷的叮当响,没多久,这女人就催促着要和威峰结婚,老高夫妇一想到马上就能抱孙子,做梦都能笑出声儿,走在街上逢人就拉着别人说儿子要结婚了,过不了多久胖娃娃就会有了。可到了定亲的时候,老高爷俩犯了难,这女人一家狮子大张口,光彩礼就一口气要十万,还说已经和威峰睡过,要敢不娶就上法院告他强奸!
老高头狐疑的看儿子,见他眼神躲躲闪闪,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就什么都明白了。老高咬咬牙,一拍桌子对那女人说:“姑娘,你放心吧,我高峰就算借钱、卖血也会把彩礼钱给你凑够,你就安安心心的嫁过来,我们高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姑娘撇撇嘴,眼神飘往别处。威峰想拉拉姑娘的手,被她爹赏了个怒目金刚眼,只好讪讪的缩回去。
借了一大圈亲戚之后,老高凑足了整十万,这婚礼总算可以办了,婚礼那天,老高一个人蹲在门口,看着儿子和儿媳妇走来走去敬酒,高朋满座的酒席,好不热闹。拿着酒瓶给自己倒酒,一杯下肚,高兴,二杯下肚,伤感,三杯下肚,眼圈全红了。
老高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子孙满堂的日子,可这生活啊,偏偏不随人愿!结婚还没一个月,这儿媳妇就闹的鸡犬不宁,一会儿说威峰不举,一会儿说威峰有不孕不育病,她收拾了行李非要会娘家,还要跟他离婚。老高赶紧让老高婶儿把大门关上,威峰急着给自己辩解,最后争执不过,一怒之下,威峰甩了她一大巴掌,把她打的脸当下就肿了,她捂着脸哭着跑回了娘家。
这事以后,威峰每次去她娘家,都会被她哥领着一帮人打回来,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离婚,彩礼只要回来两万,剩下的八万她说给自己的侄子看病用了…
过了个把月,听她那个村的亲戚说她又嫁人了,但是也是跟人家过了还没俩月就闹离婚,彩礼自然也要不回来,再过几个月,听人说她出了车祸,撞的肠子流了一地,死状实在惨不忍睹。老高痛痛快快的喝了一大碗酒,招呼一家人过来说了这个消息,老高婶儿拍着大腿恨恨的说:“这骗婚的婊子死的好,这就是报应!还说我儿子,也不照照镜子看她那熊样儿!”,威峰沉默半晌才蹦出来一句话:“她也是可怜,哥是个赌鬼,自己生的娃自己不管,让妹子管,眼看孩子得了白血病,全靠她出钱,唉…她死了,娃以后可指望谁…”老高婶儿拿着擀面杖戳儿子的腿,“你操这闲心干啥,就是她这个贱女人把咱家害惨了,你今年都多大了,想想咋还债吧!”威峰略微伤感,往院子里走时嘴里不停嘟囔: “可我喜欢她啊…”
终于在秋天时候,一家人把地转出去,大门锁好,进了城。刚开始为了揽生意,价格压的很低,一天下来不赚反赔,威峰便想着换个生意做做,但老高婶儿逼着儿子坚持,熬了一个月,这客流量算稳住了,生意也有了起色,一家人为了还债,劲儿往一处使,娘俩做小生意,爹去建筑工地打工,处处勤俭节约,一两年下来,不仅把外债全部还完,手里还落了两万余钱。
老高婶儿又走上了到处给儿子找对象的漫漫道路,但是这年轻大姑娘都瞧不上自己儿子,嫌他穷年龄大还是个二婚,老高婶儿急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最后没办法只好给儿子寻也是二婚的女人,但毕竟天无绝人之路,经远房亲戚介绍,得知邻村有个女人见珍珍,她近些时丧了丈夫,但身边有个四岁大的儿子,这姑娘长的还算可以,就是腿有点毛病,走路不是那么好看。老高婶儿面露不满,心想这亲戚咋瞧不起人,残疾二婚还带个拖油瓶的女人也给俺儿子介绍,一想起自己儿子就觉得自豪,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是长着一个大高个儿,面色清秀。虽穷,但那只是一时的,相信只要一家人勤勤恳恳,这以后的日子肯定会滑溜溜的顺!提起儿子二婚就气的牙痒痒,都是那个死女人害的!
回去本不打算给儿子说这事,可在威峰几句套话下,老高婶儿啥话都给说了,威峰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先看看人再说。第一次见珍珍,威峰惊讶的发现觉得她跟自己的前妻长的很像, 特别是那对杏眼,看人的时候水灵灵的,简直要把他的七魂六魄都勾走。见完面后,威峰只感到脚底发软,脑子空白,拦了一辆出租车亲自给人送到家门口。
威峰一改往常邋里邋遢的形象,站在炕馍摊前,白体恤蓝色牛仔裤,用啫喱水定了个偏分头,一刮胡子,看着确实白白净净,一表人才。闲的时候就巴巴的看着十字路口的方向,好不容易捱到了快晌午,珍珍才穿着白体恤波点长裙一瘸一瘸的过来,见面后俩人不说话,只抿嘴一笑,仍旧该干啥干啥。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威峰和珍珍趁着大中午这个空档时间坐在摊后面的长条板凳上说着小话,没人的时候俩人也没啥怕的,拉着手亲近的看着对方,片刻的温存也可解解一夜的相思。爱情这个奢饰品,威峰相信他也正拥有着。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珍珍自从丧了丈夫后,村里的男人看她也多了些调戏,更有个胆大不要脸的人在她一次晚出时猛的从背后抱住,她死命挠才得以挣脱,吓得她一个月不敢出门。眼看着自己的孩子经常被学校的大孩子欺负,爹娘也越来越老,珍珍只得考虑另嫁的事情。恰好威峰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他俩也算条件相当,让她感动的是他丝毫不嫌弃她的腿有点毛病,对儿子也是和蔼可亲,照顾有加,跟这个男人在一起的两个月,珍珍心里格外踏实,去赌场的次数也变少了。
两人顺理成章的喜结连理,婚后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但不久他们又遭遇到危机,由于城里搞文明城市,规定一律不许小贩摆摊儿,他也倒霉,刚把摊儿摆出来,一个喇叭就喊过来: “说的就是你,别动!”,一行穿着绿色官服的城管轰的涌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把摊儿给搬完了,临走时训斥道:“上头三令五申,你这小子还敢顶风作案!不收你收谁?”
威峰在家庭会议上被数落一顿,一大家里就威峰他舅在政府当个小官儿,几个人一致决定要去求他,可他们一家一向瞧不起这家人,威峰为了尊严打定了饿死也不去求他,可自己又不认识做官的,最后在和父母媳妇儿的争吵里,他吼着大不了跟着爹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儿。
可这工地上比他想的还艰苦,为了赶工期,晌午过一会儿就得开工,大太阳毒辣辣的烤着他,热的他汗流浃背,刚进去先得从推砖车儿的做起,把手像烙铁一样烫手,一下午下来,即使戴着手套还是被磨了几个大泡。老高头是个木工师傅,活轻松一点儿,钱赚的也多一点儿,但还是得起早贪黑,爷俩互相帮衬,在工地上也能混口饭吃。
威峰跟珍珍结婚时,口口声声的说结婚后一定会给她买套像样的房子:一百来平米,有放满花盆的阳台,厨房里的欧式厨卫崭新崭新,大挂式电视就摆在客厅中间,女儿一个房间,儿子一个房间,一家四口到了星期天窝在家里看个电影喝个小酒,日子赛神仙呢!
但是两年过去了,住的破出租房是换了一处又一处,就是不见新房子的影儿。珍珍为他生了个小姑娘,威峰虽没说,可怨气都在脸上,在她面前皱眉甩脸子。珍珍憋着委屈,找了份快递的工作,闺女让她奶奶照看,一天天不着家,跟着老板聚餐旅游。
威峰身心俱疲的回到家,常常面对的是空无一人而又肮脏破败的出租屋,有一天晚上他实在忍不住了,把房门一关,靠着床失声痛哭,用沾满尘土和石灰的衣服抹泪,结果眼睛发了炎,吊瓶挂了好几天,珍珍给他送饭时,一句一讽刺,他气的脸成了猪肝色,也得忍着,他觉得再离婚铁定找不到媳妇儿…
威峰为了买房是豁出去了,一个月里就数他缺勤次数最少,他不休息就不让老高头休息,为了让老高婶儿腾出时间去商场里干活儿,他把闺女转了学送到她外婆那里,但是她媳妇儿的钱他管不了,珍珍赚了钱就去赌场,输的多,赚的少。
娘是保姆,管一家人生活,爹是苦工,任劳任怨的给儿子赚钱…
可老高头儿毕竟老了,就算有三十岁的心,身体也是六十多岁,近些年又得了些混账病,高血压、心脏病接踵而来…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看病用的钱倒越来越多,威峰每次路过自己中意的那栋房子前,看里面的住户越来越多,心里急得像在火焰堆上玩杂耍…
家里的气氛冰冷到极点,战争一触即发。在老高头再次病倒时,老高头儿跟媳妇儿埋怨儿子儿媳花钱大手大脚,被威峰听到了,一推门就冲上去,对着老高头儿破口大骂,俩人同时拿着凳子抡,之后就发生了开头一幕。
看着儿子疯狂的模样,老高头儿心灰意冷,收拾好行李带着老高婶儿回到了农村老家,头一回坐着出租车,老高头儿和老高婶儿在车上抱头痛哭。
到家时,月亮已爬的老高,宁静的乡村睡的安稳,刚下过雨空气格外湿润,他抓起一把黄泥土抹在自己脸上,突然间,他倒地不起,沉沉的、永远的“睡”了…
老高婶儿在地里守着丈夫到天明,第二天跟儿子通了电话说这个消息,威峰沉默许久,最终答应回来办丧事。
给父亲守灵那天晚上,威峰迷迷糊糊中听到父亲的喊他小名“峰峰”,扭头一看,屋子里空无一人。他抬头看着父亲的遗像,随手往火盆里扔了几张祭纸,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让他忽略了所有的悲伤和往事。他对父亲没有惭愧,没有悔恨,只感到身上的担子越来越沉…
他在心里盘算着:老头儿下葬花了不少钱,不过亲戚们的份子钱也能弥补一部分;这房子首付再问亲戚们借点儿应该会够;孩子要上小学,现在划片招生,自己没有房子,孩子该去哪上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