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PIXIU
小学前3年,一直是两个老师教我们。一个是班主任张老师,数学和语文全由她一个人教。她对学生管的比较严,遇事不急、有条理又负责任的作风深得好评。另外一个就是体育老师,由于小学的体育课没什么严格的训练内容,为难和训斥孩子们自然从来不必,因而史老师的课让我们更感亲切、放松。
每周的课程表一下来,同学们就挤了在一起。“哇,这周有3次,周一、周三、周五各一次,太好了!”
大家不是看张老师的课是如何安排的,而是要数一数史老师的课有几次。那时候,体育课在课程表里标的是“活动课”,多么形象的词语呀!
有一次,“活动课”竟然一周安排了6节,天天有不说,周三上午一次,下午还有一次呢!这个安排让大家雀跃起来。课间休息时,班里那个最淘气的男生竟冲上讲台,手舞足蹈起来。“活动课,活动课,就是不要呆着不动地方,要活动起来。史老师,你不懂吧,让我来教你?”
这时,史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班级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那个男生被吓坏了,知道这种行为是对老师的公开不尊敬,肯定闯了祸。
史老师走进教室,只是微微一笑。“大家理解的很到位。锻炼好身体、体质增强了,才能学的更好。走,大家排好队,一起到操场吧!”
他竟然没有生气,也没找那个说老师坏话的同学算帐。
史老师的“活动课”很随意。有时候,带着大家在操场里抓蚂蚱蝴蝶;有时候,女生采采野花、踢踢键子、跳跳绳子、丢丢沙包,男生们弹起玻璃球。当然,玩篮球、“丢手绢”等游戏,自然不可缺少。看到有的同学个子矮,无法投篮,他会抱起学生让他练习投篮的动作。当大家感觉有些累的时候,史老师就组织大家玩起“丢手绢”的游戏。这个游戏不是全班30多个同学围成一个大圈玩,而是要分成两组、两个小圈玩。起初是各玩各的,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两个圈子交叉起来玩。也就是说,负责丢手绢的人可以把手绢丢到另外一个圈子的同学背后。被抓到的同学,就要在接下来的“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中甘当“小鸡”。有堂课上,一位女同学竟然被“老鹰”一连抓到了10多次。其实,谁都能明白,这是大家故意拿那个胆小漂亮的女同学寻开心。在先前的丢手绢游戏中,她的背后就曾经被人同时丢下过两块手绢。此刻,她又成了总也逃不出老鹰“魔爪”的小鸡。遇到这种事,她自然羞的不知如何应付,眼泪都要掉了。
倒是说了老师俏皮话的那个男生有办法,他当众宣布:“大家要公平,从此以后,谁再敢让秀英同学出丑,我轻饶不了他!”
于是,那次“活动课”之后,这个男生成了我们的班长。
每次“活动课”的最后一项内容是为操场除草。史老师和班长会发给大家一些小铁铲、小扫帚,与大家一起铲去操场上那些新生的野草杂物,铲掉凸起的小土包,添平附近的凹处,然后扫平踩实,以保持操场油光平坦。听说,在高年级班的活动课上,史老师也是这么个做法。当然,史老师也不是没有脾气,如果有学生去操场旁边的菜园瓜地偷东西,他是断然不允许的。
其实,操场就是学校西侧的一片装了两个篮球架的长条空地,四周没有围栏,也没有校墙,那些碧绿的麦田瓜地就是天然的校墙。再往远处就是一排排的白杨树,白杨树下是一条水渠,渠岸边有一条穿越田野的小路。一排白杨一道沟,一条水渠一条路,它们既是生产队各个地块的分界线,又是共同构成70年代乡村田野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每天上午,学校的广播体操就是在这片空地进行的。随着电线杆上挂着的大喇叭里一声“第六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第一节上肢运动……”,整个师生便集体欢舞在蓝天白云下、轻风绿野中……
那个时候,老师和学生们的心是融在一起的。70年代,能当个乡村的民办教师是无尚光荣的职业。史老师就是民办教师,属于不列入国家编制的教员。民办教师是当时特定时期为普及农村中小学九年义务教育、补充师资不足的主要形式。他们不必学富五车,但文化层次和思想政治条件不过硬都不行。需要由学校或当地基层组织提名,行政主管部门选择推荐,旗(相当于县)教育局审查,包括文化考查批准过关,才能发任用证书,予以录用。因此,到了这个岗位上,谁也不敢误人子弟。虽然那时的教学条件差一些,但他们脚踏实地、有理想有抱负,恨不得把自己一身的本领全部教给“祖国的花朵”、“二十一世纪的接班人” ,这是那个时代的号角。
“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共同迎接二十一世纪”,这多么美好的理想呀!因此,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们,大家都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和憧憬。上课铃结束不久,教室里就传出朗朗读书声,那是一种与窗外的虫鸣声伴在一起的、洋溢着青春和梦想的气息。
其实,张老师的数学课和语文课也不紧张。我们每天学几个新的拼音、生字生词;复习一遍前面学过的“啊哦鹅”,加减法就OK,乘除法还没有涉及。放学后,也没有什么补课之说,家庭作业就是把拼音和生词连续写20遍,把计算题做满32开的2页抄写本即可。如果有谁没能完成作业,第二天是要在讲台边被罚站一节课的。这是班主任张老师的规矩。
有时候想想,那个时候,小学的课程设计和教学方法甚为合理,注重劳逸结合和寓教于乐。学生们除了好好学习,就是尽情去玩,属于典型的“发散型教学模式”。老师不满堂灌、孩子们学的牢靠又扎实,还有充足的休息和活动时间。同时,对孩子们来说,分数也不是对唯一的衡量标准,而是注重“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五讲四美三热爱、品学兼优”是非常重要的培养目标。不像现在的孩子们,一切以分数论成败。他们从早到晚整天挤在教室里,连个上厕所、做体操的时间都怕浪费。回家后,又一头钻进了题海作业、灯头夜色之中。
宽是害,严是爱。即使这样,我们当时仍然喜欢什么任务也没有的“活动课”。
有时候,史老师的“活动课”会提前结束很早,让大家回教室,听他讲故事。讲“龟兔赛跑”的故事时,他会在黑板上画下一只大乌龟、一只小兔子,还有它们赛跑行动的过程。然后,选2个同学上台分别扮演乌龟和兔子。史老师还会给那个假装睡觉的“兔子同学”头上盖个大帽子;有时候看到那个“乌龟同学”爬的太快了,史老师会在他屁股上拍两下,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但这种讲故事的方法,也让学生们更深的领会了“龟兔赛跑骄者败”的道理。记得史老师还讲过掩耳盗铃、守株待兔、过河拆桥、叶公好龙等许多故事,这也许是我们童年记忆里最有趣而有意义的画面了。
多年以后,我仍然对史老师那些形象到位的故事记忆犹新。同时也明白了他很多时候会提早结束“活动课”的原因,原来他是担心我们会着凉感冒。因为外面的“活动课”会让身体出汗,回教室听故事是让大家好歇歇身子、消消汗。
小学前3年,我们主要是学语文和数学,外加必要的体育课。进入4年级以后,才逐步加了音乐、美术、思想品德(政治课的启蒙版)、自然课(地理常识)、蒙古语等课程。美术是从四年级才开始的,但此前,我们全班30多个同学早已从史老师那里学会了如何画荷花。他可以说是我们的第一位美术启蒙人。虽然是简笔画,但画的非常生动传神,给人的印象是那淡粉色的荷花瓣仿佛就立于硕大的荷叶边,随轻风和流水在舞动。
“画荷花不难,但从哪里入手很关键。画出的花瓣要注意适当对称,才会显得更美、更端庄。”
说着,史老师从花蕊开始,先画出中间的一个心型大花瓣,然后是左右两边各添加一个半弦月型的长瓣,接着画上面的花瓣,画出像女孩流海一样的弧形大波浪线即可。这时,四个花瓣就围出了一个小空间,可以在里面点上黄色的花蕊了。这一步完成后,开始画外圈的第二层花瓣……最后是荷叶、点缀品小莲蓬……当然,荷花上还可以落一只红眼的大蜻蜓。
随着史老师的讲解、黑板上的用笔,我们也在自己桌头的白纸上模仿着。一对对充满渴求和梦想的眼睛在黑板与书桌之间来回移动,时间在史老师的妙笔和耐心中点点行进,一颗颗幼小的心灵仿佛被什么东西温暖和融化着,感觉自己的心与那碧波中盛开的荷花、花叶上的露珠融成了一体……
史老师,我们爱您!虽然你只是一个不教美术课的体育老师,一个没有转正的民办教师,但您的心灵就像荷花一样美。
其实,史老师的内心世界很广阔。有一次,他竟然把自己的“活动课”搬到了学校西边2公里远的旷野外。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他在前面小跑,我们一群八九岁的孩子跟在他的身后,一起向西边的小河湾跑去。
“一二一、一二一,向前看,齐步跑。一二一、一二一……”史老师那亲切的声音在风中飘荡。
我们来到了一片香草和水流相伴的世界。小河在静静的流淌,秋草在煦暖的阳光下随风摇曳,小河的两岸是平整碧绿的青草地。草丛中开满了鲜花,红的、黄的、紫的、粉的,烂漫一片,花香弥漫着这片宁静的原野。
那天,我们釆了许多洁白的大蘑菇;见识了品种不一、叫声优美的蛐蛐、知了;追逐过草地上奔跑着的、褐灰色的小野兔;吓跑过尾巴一闪一闪的黄鹂鸟。女孩子们也是收获颇丰,手里釆满了各色小花,头上也插戴了许多。按史老师教的方法,我们还用树枝在湿润的沙土地恣意涂鸦,画下了一幅幅自认为心中最美的图画。
史老师就坐在离小河不远的地方。他凝望着远方的蓝天白云、无垠的碧野,时不时照看和守护着这30多个稚嫩而好奇的身影。北方的阴山巍峨雄壮,起伏绵长,我们仿佛就在大山的怀抱里。后来,班长说,他和史老师,一直在看护着大家,担心有谁突然跑到小河里。只要不到河水里,一切都是安全而美好的。
那一天,每个同学都非常开心。晩上,放学回到家,我的心情仍然无法平静。那广阔的蓝天、黛青色的山峦、潺潺的溪流,让我萌生了许许多多的遐想。于是,拿出纸笔,再次画了一遍史老师教的荷花。当然,也把当天在沙土地上画的童年梦想,复写到了自己的画纸上。
史老师真好,我们盼望着他的下一次“活动课”,也对他的画和故事更加着了迷。这次,他在黑板上,画了一幅山水画。有溪流、有远山;有花草、也有小鸟;有蓝天白云,更有辛勤耕耘的农人。这幅画虽然用的是当时极为少见的彩色粉笔,但那是一幅多少年来深深刻在我脑海里的、总也无法抹去的、最静美的图画。
画好之后,他在右侧写了如下的诗句:“远看山有色,静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后来,等我上了初中才知道,这是唐代诗人王维的《画》诗,史老师给它配了一幅意境贴切的画作。可惜,那时候并没有照相机,无法拍照留存。那幅画只在黑板上存在了几十分钟,就被下一堂课的内容取代。
其实,每个孩子在生命的最初都是一张白纸,需要有人在他们成长的画布上涂上绚丽的色彩。我想,史老师给我们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绚丽和梦想。当初,他带我们集体去野外,就是一次最生动的亲近自然和美术写生体验,他想引导和启发我们从原始纯朴的大自然里发现些什么。因为他相信,旷野才是让孩子们燃起希望、自信和梦想的源泉。
这都是40年前的事了,没有想到40年一晃就过去了。童年像流星一样,一闪即去,它在我们人生中只占了很小的一段。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时光相隔了这么久远,史老师的画至今仍常常浮现于我的眼前。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里,总会遇到一些人,受到他们的影响,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我说不清楚,史老师当年有什么地方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但心里很清楚,他最喜欢的荷花一直盛开在我记忆的伊甸园里。写此文时,如果他还健在,猜想至少应该是83岁以上的高龄了。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回家乡,而是在外地扎了根。如果再回到家乡,我想见见史老师,这是我的愿望。
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大学,甚至到研究生到博士,我们会有许多同学和老师。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可能会忘了好多同学的名字,也会记不起好多老师的名字,甚至是他们的姓,虽然他们和我们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一起相伴了许多年。
然而,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小学体育老师—史老师。他中等身材,40多岁的样子,身高1.70米左右,微胖,宽脸颊浓眉毛,话语温和,爱含首微笑。
有时候,我不禁在想:史老师当初虽是民办教师,但以他的品徳和才华,且不说当个小学副校长,单是当个语文老师、或者美术老师完全绰绰有余。可他为什么偏偏要来我们村子,当一个小学生的“活动课”老师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他是出淤泥而不染的。
他的名字叫史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