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陶瓷的心苍白而无力,她走在阳光里的身影就像黑夜中飞行的萤火虫,一场大雪,冻结了所有的忧伤。陶瓷从来没有想过,她生命中目睹的第一场仪式,竟然是父亲的葬礼。
陶瓷很爱她的爸爸,当然前提是她的爸爸也很爱她。但是,命运总是会和人开一场玩笑,在她想要珍惜却没有珍惜的时候,她失去了她的父亲。她没有想过自己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父亲面前是怎样一幅画面,更没有想过电影里唢呐声声和亲人告别的场景。她知道,这些重要的仪式总有一个先要发生,只是未免悲伤的事情总会让她记忆犹新。
陶瓷之所以叫陶瓷,因为她姓陶名瓷,也因为她的皮肤有着中国瓷器一样的白,脂若凝雪,像剥了蛋壳的鸡蛋一样光滑。她的父亲希望她是一件精美的瓷器,让懂陶瓷的人欣赏陶瓷,然后永远地收留陶瓷。但是,在她没有被懂的人收藏之前,她必须参加这样一场关于死亡的仪式。
死亡和告别并生,他们就像异卵的孪生兄弟。人们通常会说,当一个人死了的时候,结束了心脏的跳动,这是第一种死亡。而当所有人参加告别仪式进行追悼,这是第二种死亡。当最后一个见过故去的人也死亡以后,这是上个生命完全死亡的状态,因为没有人能够一直记得一个人,这才是最终的死亡。
如果按照这个推断。陶瓷认定,她的爸爸到现在还活着。前两种死亡已经发生,也只是灵魂离开了皮囊。父亲还活着,因为更多人愿意相信,领羊这个仪式恰恰是一种对往生的超度。
她记得,最后一次拉着爸爸的手,她轻轻搓着爸爸的手掌心,想要一种心灵上的宽抚,让父亲能够看到她的来到。她知道,她和父亲都不愿接受这样的告别,直到心率变成一条平直的线。
唢呐的声音清明高远,起灵的日子还未到,灵堂周围到处是四面八方赶来悼念的人们,此时此刻,人们的悲伤都被一只欢活的羯羊引领。羊角弯弯,被主事的人牵到众人围成的圆圈当中,咩咩的叫声掺杂了惊恐。但随后,羊的身上被所到之处的人手抚摸,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祈愿,卷曲的羊毛上沾满了祝福的酒水,羊儿变的安静而深邃,来回踱着小步,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知道是喝醉了酒还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变得闷声不语,就只是和每一个对望的人四目相对,偶尔的一瞥,或者引颈远望,或者近距离观望,眼神里充满了灵光。直到羊儿浑身撒欢,抖落一身的酒水,这才是故人放下牵绊,继续赶路的最好说词。陶瓷知道,当她和那只羊对望的时候,正是父亲在望着她,深邃的眼眸是祝福也是嘱托。主事的人说着父亲生前的期盼,期盼陶瓷能有一个好的归宿,灵羊以最快的速度抖落酒水,貌似向前伸了一下的脖颈是父亲放心和相信陶瓷的表态。而对于其他亲朋好友,一斤半的白酒已经不再满足,这只羊总是迟迟不肯抖落身上的酒和后来的清水,一直到浑身湿透,人们的回话让它满意,才被主事的人牵着慢慢离开那个被人包围的圆圈。自此,陶瓷已不敢再去看那双黑色的清澈的眼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能想起那只羊看她的眼神。那只羯羊,是这个仪式的主角。
后来的很多次领羊,陶瓷亲眼目睹了领完羊宰羊的全部过程,屠夫麻利地切断羊的喉管,然后在四个蹄子各划开一个口子,然后用嘴鼓吹一口气,白色的筋膜就像气球一样鼓涨,连带着粉色的肉身。一把匕首,像一支血色的玫瑰,羊的身体被锋利的刺轻轻地划拉,羊的皮袄就会慢慢被剥落,完整地像块羊毛毯。而那双眼睛,自始至终都保持从容和宁静。
羊,可能是世界上最通灵的动物,陶瓷常常这样想,所以它才会参加如此重要的仪式。领羊这样的仪式,正因为有羊,才会显得更加庄重和神圣。
仪式,对于陶瓷而言,关乎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