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出现在我午梦初回的夜里,每当窗外的海棠碧叶婀娜,夜色静谧,如水温柔。我悠悠然醒来,如常般知晓好梦已去的瞬间。这时候仿佛世界只有我一人。我的意识自动回到某天,想我一生所见,能想到便觉珍贵与荣幸异常的,应该,就是深宫春景中熠熠生辉的他了。
那日的鲜明景象历历在目。他的笑语,朗朗风神,光亮双目,园中的暖阳,彩蝶皆粲然若写,这将是我余生追逐的梦境。梦境,他给的。我一介宫女子生命延续的。岁月山河如缎,以心为绣,则万物不朽。
这里尚佛,我常感恩,所能对佛祖千恩万谢的,便是给我这样一个人,美好,岁月漫长得也磨灭不了的记忆。愿长伴青灯古佛,经文百转,静心,只待那人再经过,再来,与我相遇。
真的,而这三宫六院呢,我这样情思的存在又何尝不是一种罪过。
这种不可挽回的执着,不知从哪时,便形成。一日日厚重,酿成那后来的大错。宫人私下里议论什么,我是知道的。他们,那个位子上高不可攀的人,我的嫡亲,所有与我有一面之缘的人,都觉得我是个耐得住平庸,也忍得了寂寞,不做反抗,麻木的活死人,然而那一面之后的执着,让我仿佛重有了一切俗世之常。也许我骨子里,就已被压抑太久的烈火灼烧,直至永乐三年,与他一见,就如重逢的喜悦,有什么被点燃,开始了曲折,又不顾一切的燃烧、
我忽然想改变这冷宫弃妃的境遇,去再现那一见芳华,漫地的日光,严整的宫装,让人淹没在高墙中的默然,庭院里的刺骨冰寒,我想走出去了。
她们都不知道,我的世界改变了,往常不上心的事都会带了笑意看。我本是这么好的年纪,仿佛这大地之春也是为我而生一般。当我意识到这一点,那时候,我那种不可遏制的隐秘喜悦,纯真就如早些年,未入宫时,城西碧云庵中烂漫似锦的云府海棠。
我看着皇帝明黄缎面的长靴走来,垂首等待。仍是看见一旁的人,此刻端肃着眉目,像有香火袅袅。这眼神是落在我这方,这眉毛呢,也是因我而皱着。生活又多了几许盼望与神姿。
而来人走到面前了,我知道他正用一种上位者矜贵的,冷静到无情的眼光与不屑一顾的心态审视我,审视——
我又感受到微漠如蝼蚁的流失,头顶的蓝天也仍无声,衬着晴日越明媚。
不必问我是如何得知的,那种什么都不值,让人感到生命终会流失的当权者目光。
所谓主宰包括我在内,亦包含在场所有佳丽在内所有人的目光。本事我余生苟且的仰仗,而如今,早就不是了。我意识到有笑意要溢出嘴角,同时也微微惊讶于皇帝的沉默。
像计谋。
而你不来,我的述说,这一切都将没有意义。我很快地想,不,我想常常见他不是这些“寂寞”的缘故,也不是有所依恃的内心让我充实,感到获得更多的精神依托。都不是,这些都是已定的,早被安排好,是上苍只给我一个人的眷顾。拥有,我拥有我对他的思慕。
那个前生我不能记得,但确定是他,他的稳妥,温和,不受环境逼迫或压折的锦衣玉食的存在。
这是生命之本,我灵魂的依附,我应该就是为了他而来到今日,就是说,我能熬到,且仍有思想,都是为了要知道有这个人。这么一想,先前我自以为的苦大仇深好像也不在意了般。我感到宁静,好像我本来就是这样,本就是遇到他之后,我鲜活,区别于他人的样子,这样的才是我。我意外地触摸到了多少次企盼的心中的柔软,与曾经留恋缅怀的有人陪伴的美好一起,这许多的爱回归我心,不论情之所起,也确实让人欢喜了。
那时我不断确认这个想法,现在想来,竟是偏执了。而即使如此,是他一个笑容便能融解的,让人忘忧,同时,这佛祖般助人解脱的恩泽也惠及他人。
恩惠霑洽,他并非对我一人——只是想起了其他的,真是不该,我想。这样的嫉恨的毒瘤便长在了我的心底。很快这愤恨的心思又让我自惭。亦是不该。
更是不该。
新晾晒的衣物在朝阳下是温润的光,我收拾木桶转身,万丈金光在看不到的东方染遍,云霞蒸蔚。仿佛天神为昨夜保有的,遗存的丝缕旖旎风致,月亮亦自林中落,星子寂灭。我徒有的四壁,也因这些想象明丽起来,我甚至感到自豪了,为自然之绮景,与我相联之事物,仿佛都因那个在遥远风尘之外的人,生出不尽的荣华与必要性。
记得他衣上卷云纹,我暗自留心,青鹤是蜀地绣法,绘线反复累叠,有华贵的繁复与内敛,与他平日里肃穆蹲蹲姿容是相衬的。昼长无尽,木窗棂镂刻了蔷薇,窗下是一丛芭蕉。在云气叆叇催云成雨的午后,偏惹清苦贫瘠,我怎么也现不出那鹤的神态,凄雨打芭蕉,子月晦日,午饭后便是黄昏景象,也似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