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江春水趁着夜幕缓缓流入大海,我听到潮水在月光中涌动的声音。
静夜无人,月光如积水空明。万籁俱静的海岸线,原本如幽幽空谷。潮音如笛声,发音嘹亮,足以吹散冰凉月色,温暖驻足凝听的人们。
这种意境,像一首古诗的开篇:“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这种声音,具有穿透时空的魅力,像未来人们的眼睛。
我一直喜欢独听大自然的声音,月下江水入海的潮音,只是其中一种。清泉石上流的时候,呜咽悄然,我百听不厌。兴致高昂的时候,我喜欢听山风入松涛的激荡之声,譬如万马奔腾,气势万千,可以听得内心起伏激荡,豪情满怀。情绪低落的时候,我愿意听夜雪折竹的声音。于我而言,这是一种带有缅怀意味的“故乡好声音!”
老家旁边有一大片竹林,长得郁郁葱葱,秀色宜人。清晨,竹林之中有鸟语声声,悦耳动听。正午时分,竹林的上面艳阳高照,竹林的下面清爽宜人,人们在竹林中休憩,不时有谈笑之声。黄昏以后,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竹林之间,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清风像一只箫,吹过竹林呜咽有声。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动听的。最动听的竹林之音,是在冬雪霏霏的夜晚,洋洋洒洒的大雪覆盖竹林。“啪”的一声,折断了竹竿,随后萧萧瑟瑟的大雪纷纷扑地,噗!噗!噗!留下一连串的雪团落地之声。一直觉得,山中黄昏是大自然最美的风景,而夜雪折竹,是人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真的如此么?或许,岁月是把杀猪刀,不仅可以改变人的模样,也可以改变人的既定想法和看法。
上个月,无意中翻开书,看到了一篇感触至深的小文。
有一个新娘定制婚纱,在款式和色彩搭配方面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她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婚纱下面要系上小铃铛。老裁缝见多识广,但对此也纳闷不解,出于尊重客户需求的考虑,还是按照要求做好了婚纱。成婚当头,当教堂的牧歌停止,人们还没有看到远远而来的新娘,却听到了清脆悦耳的铃声。那一刻,所有的人潸然泪下,因为新郎是个盲人,他看不到新娘的倾城容貌,但可以感知到爱的声音。
这个故事让我对声音有了更深的感悟,我想,人世间总有一些声音,无关风月,却可以胜过大自然的天籁之音。
于是,我翻阅书籍,试图找到更多的融入了感情的声音。
千年之前,在山阳的竹林之下,有发音嘹亮的邻家笛声。当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向秀站在一处草庐前,思绪翩飞。
想当年,他曾和嵇康一起在草庐前打铁,休憩的时候,嵇康会在竹林之下弹琴。后来,嵇康奔赴刑场,向秀送行,三千大学生求情,请求释放嵇康,现场壮观,颇为动人。监斩官拒绝了大学生的求情,但同意嵇康现场最后一次演奏广陵散。当妙美绝伦的琴音飘荡四野,血腥之下的刑场,无限凄凉也无比温馨。
多年以后,广陵散绝响,嵇康也成为了竹林之下的一抔黄土。当向秀站在嵇康故居的草庐之前,却分明听到了当年的琴音。这琴音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更有穿越岁月时空的瞳孔,它一直注视着向秀,也一直守护着竹林。
再认真一听,那琴音渐逝渐远,发音嘹亮的,原来是邻家鸣笛。或许,当年的琴音和现在的笛声,已经融为一体,所以向秀分不清琴音笛声,就好像醉酒的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千年以后,再次读起《思旧赋》,依然可以感知竹林之下的挚友之情。融入了感情的声音,具有绵绵不绝的艺术感染力,穿越千年岁月,依然可以感动而今的人们。
这是大自然的声音无法媲美的,譬如相片和录像,相片只是片段的一瞬,而录像可以记录这一瞬前后的前因后果,让这一瞬更丰满,更有内涵。
书籍中的融情之音,已经让我无限感慨。而现实中的融情之音,更让我潸然泪下。
前段时间,批阅了一篇作文,内心无比震撼。这是一个学生写给妈妈的一封信,说得都是一些家常话,语言也没有刻意的煽情。但是,当我读完第一段,内心就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妈妈,请原谅,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次“我爱你,”真的,哪怕一次!其实,多少次我都想说来着,可临到当时,又转身默默离开,多少次觉得你在默默看着我,我想对你笑一笑,冲口而出的却是一句生硬冰冷的字眼。其实,我每次都在后悔,说下一次一定不会这样,可下次,再下一次,再下下一次,我又是这样。有一次,在你炒菜的时候我看着你忙碌的身影很久、很久,都走到你后面想叫你转过身来,对你认真地说出这三个字,可刚刚叫“妈妈”,你扭过头来问我什么事时,我又咽了回去,说:“没事”。妈妈,请原谅你儿子的内向和不争气吧!”
是的,其实我们又何曾不如此,有很多的爱在心口,却从未表达。有时是羞于启齿,有时是不善表达,还有时候觉得现在表达与否无所谓,因为以后还有太多的机会。但是,真的如此么?
记得西方谚语说过,爱是一种声音,如果听不见,分量就会减轻。
既然如此,何不如邻家鸣笛一般,发音嘹亮呢?让最爱你的人和你最爱的人,听到源自你的爱的声音!
读完作文,我依然感慨。征得家长和孩子同意后,我将文章分享到了家长群。很多家长说,读完这篇文章,感动之余非常羡慕这位孩子的妈妈——因为她是最幸福的人。还有一些家长半开玩笑,要让自家女儿和这位男孩攀亲。浓浓的温情,洋溢着家长群。我想,这位孩子和妈妈之所以让人如此感动和羡慕,是因为可以听到彼此的爱的声音。
近日回家,除了看望亲朋好友,特意去了一趟爸爸的坟前。当瑟瑟山风吹过我的衣襟,我听不到风入松涛的声音,也听不到竹林吹箫的声音,我只能听到,当年爸爸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这声音当年我是如此讨厌,而今,却反复倾听,只希望“妙声绝而复寻”。
那一刻,我知道,再多的夜雪折竹,也不如爱的声音。
爱的声音需要倾听,或许,它不会是什么大道理,也不会有什么煽情话。
一句问候,一些唠叨,甚至是一声叫唤,淡淡的语气,暖暖的温情,爱的声音就足以沁入你我最深最软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