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土

        我曾亲眼目睹,每一个迈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热烈地生长。

                ——— 肯·福莱特世纪三部曲

图片发自简书App

(本文情节虚构,灵感来自一战西线的多次非正式休战。)

      “狗娘养的猪崽子……”

      炮声响个不停,我却还能听见突击棍在叽里咕噜地骂人,这个原本体壮如牛的南方码头工人喜欢以这种方式宣告他还活着的事实。我第一时间记住了这里大部分人的战前职业,其中还包括了对面战壕里的几个敌军,比如那个长着黑胡子的高个儿是个印刷厂排版工,那个因迅速消瘦而脸皮下挂的红鼻子是个小农场主,但那个金发灰眼的家伙我就搞不清楚了,他指不定有贵族的血统,从举止到他名字里的那个冯字都能看出来,但他现在貌似只是个中士。

      我不是密探,但我喜欢 私揣别人,尤其是我们的中士迫击炮。迫击炮是个让人摸不透的家伙,他和突击棍一样有着烂大街的真名,却有着绝不烂大街的性情。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我就朦胧地意识到这人的运气又好又霉,像是一面扎根在大地里的旗帜,旗杆不倒,但旗面却可能被大风撕成条条。迫击炮是矿区工会长老的儿子,在我留起胡子并谎称自己19岁之前,我曾见过他一面,在那一面里,他是动员队伍中的一员,簇新的军装,军帽一直压到眉毛上,刚毅的面容看起来比我老不了多少岁。在那个热血的下午,他的沉静可以说是有一点格格不入,也可以说是老练得如磐石般的稳定。在那之前我就决定要参军,之后在前线和他补进同一个排。他那时虽没有任何军衔,却是迫击炮班里最优秀的炮手,而我只是个刚操练了半个月的纯种新兵。他第一次拿正眼瞧我是在愚蠢的松子河会战刚打响的时候,当时我正用湿麻袋给他的炮筒降温,每个步兵都乐意在冲锋之前让炮手多干掉几个敌军。那是我第一次上前线,兴奋又害怕,像头乱窜的猪,是迫击炮让我免遭屠宰。他的眼珠像反光的子弹头,后面总点着一股火,让两个眼窝好似一对子弹刚刚出膛的枪口,瞄准谁,谁就会觉得自己没得玩了。他透过那一大坨炮灰和水雾组成的漂浮物盯着我,“小子,你顶多只有17岁。”

      招兵的只顾拿分子钱,谁管你成不成年,但之前还真没被识破过。我挑衅惯了的嘴一时没刹住,“哟嗬壮胆呢,你连17岁都不到。”

      他把手从那一大坨漂浮物里伸过来,拎住我的衣领一扔,我就以吃屎的姿势跌进了他身后的战壕,并成功地压死了一只肥大的灰毛老鼠。炮声响得像全世界的人在同时放屁,我却清晰地听见了那只被压扁的老鼠骨头嘎嘣碎裂的声音,那一刻我才感到了真正的恐惧。稀巴烂的老鼠通过它的鲜血将它死前一刻的心情沾到了我的身上。没顶的恐惧,被碾碎的恐惧,让威猛的我想要扒开一个鼠洞钻进去。这时冲锋已经开始,上面的白痴指令居然让炮手们停火,只有迫击炮一人充耳不闻。我被中尉赶了上去,迫击炮飞起一脚又将我踹进了战壕。我就这么贴着块象征恐惧的老鼠血被人当球踢,最终我还是被赶进了无人区,没能成为一名逃兵。迫击炮的迫击炮在身后喷火打掩护,让对面的机枪没能将我当麦子割掉。当然我也没什么战绩,跳进一个弹坑,躺到死尸堆里之后就没动过。我没怎么受伤,但整个人都染红了,从头红到脚,粘乎乎叽咕叽咕地响,没一块儿干燥地方。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掉下个庞然大物将我拍死,拍成一坨粘乎乎的东西,你可以拿个饭勺将我刮下来接到饭盒里。不过这是奢望,棺材可是好东西,不会浪费在我们身上,我们活着为大人物的土地而战,死后也要直接滋养大人物的土地,只能祈祷不要滋养了一半就被炮弹从地里翻出来,活着都没有当逃兵,死后就更要恪尽职守到底。

      在这复活节的隆隆炮声里,在突击棍的喋喋骂声中,我开始思考恪尽职守的问题。别问我曾用高谈阔论赋予自己的那些英勇为何会那么迅速地像一个浓度不高的屁样被风吹散,我也说不清楚。你可以随意地给出解释,说我还只是个孩子,说很多新兵上前线都会尿裤子,说是幻想被现实撞得粉碎,没关系,随你怎么说,我都笑而不语,因为我知道这些解释都tmd笼统而轻描淡写。现实情况像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你以为你抓住了主线,对,也许你是抓住了主线,没有它们网成不了型,但只有它们,网也同样成不了型。好吧,我告诉你最重要的主线是什么,是我不想死,我们都不想死。所以我们和敌军的战壕之间才会出现一种古怪的局面,一种只可能出现在目前这样稳定而持久的堑壕战中的局面。

        这里得说清楚,这种局面不是我们开创的,而是上一个驻守此地的连就有的传统,别的地方肯定也有。

      “对面的先生不是坏人,你让他们活着,他们也会让你活着。”

        我记得换防时那个长着圆鼻子圆下巴的中士临走前说的话。他那诚恳的背影最后一个跳上军用卡车,钢盔上的一块反光恰好在后脑勺的位置,明晃晃像一个招摇的靶子,那一整车通敌叛国的杂种都有靶子一样的后脑勺。我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向步枪和手榴弹移动,这时一种诡异的磁场产生了,我觉得自己的手动不了了,正被两股力量撕扯争夺,一股来自步枪,一股来自那些明晃晃的后脑勺。手越来越痛,我求救地看向迫击炮,他高深莫测的眼睛盯着那车后脑勺驶进苍茫天际。我安心了,那些人已经走掉了,而迫击炮会以他的方式去炸死那些人,我等着,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次日的清晨很安静,一轮红日从敌军阵地后方冉冉升起,万丈金光是投射过来的唯一武器,太阳此时是敌人的帮凶,直到傍晚才会成为我们的战友。刺目的光会让人难以瞄准,但对方却大喇喇地放过了这个向我们开火的好时机。我缩在战壕里看着头顶水灵而湿润的蓝天,我还能看见蓝天,这真是件好事情。两只云雀从镶着金边的云彩里飞过,我瞄准了一会儿,然后放下了枪。一整天的时间在熟悉战壕系统和修筑工事里度过。除了几声不痛不痒的枪响偶尔绷紧我们的神经,敌军带来的冲击力还不如己方战壕里的臭气。上一批通敌者留下的虱子以迅雷之速钻进了我们的头发和衣服,与原住民火热交融。防守优于进攻是这条战线上数月积累下来的共识,在上面没下死命令之前,谁都不愿先做傻瓜蛋。

      但最后还是我方先做了傻瓜蛋。在迫击炮的带领下,我们朝着一个显然不会有敌军的地方一通炮击,是的,你没听错,就是朝着显然没有敌军的地方炮击。我们抡着手臂大声叫嚣,被裹在腾起的烟尘和轰鸣里,集合成一只灰色的不断喷着响鼻的动物。它耀武扬威地试探,小心翼翼地观察,我们呆在它的内部,听着它的心跳与情绪,它的意志是我们所有人的总和,却又凌驾于我们的意志之上,是苍天,是腐地,是生灵之间的法则。我们身在其中难窥其貌,只是本能地跟随,叫嚣或者出逃。对面的火力也做出了相同的回应,那些绽放在黑色硝烟里的焰火,橘黄色,金红色,一朵朵,当你知道自己不会因它们而丧命时,它们便显出那么一点儿美丽。白日做梦呢,炮火居然也会美丽。我敲敲钢盔,咚咚地响,然而并没有被惊醒,我还在梦游,双方都在梦游,所以打仗变成了打招呼。

        时段性休战的协议被延续了下来,让我们可以安心地吃饭睡觉捉虱子,以及在下雨天心无旁骛地对抗漂浮在腿肚子边的公厕排泄物。它们总是倒灌,我们只得在墙上钻洞栖身,成为名副其实的鼠类。但我们开始可以跑到上面去方便,甚至洗衣服,对,你没听错,就是洗衣服。这得感谢一个幸运的大蚁穴,不知对面的家伙有没有这么好的条件。

      用蚂蚁来清理虱子的方法自然是迫击炮发明的,这样简单快捷的方法发明之前,我们捉到的大部分虱子都归了突击棍。突击棍说我们所有人身上的虱子加起来可以熬成一罐上好的军靴油,于是大家围坐在火边,火上架着一个罐头盒,我们扒掉衣服,左右开弓,有时会有数人同时得手,罐头盒里便滋滋连声,焦香弥漫。每当这时,我都能看见那些投在墙上的背影中明显而又私密的满足,怂蛋对于杀戮的满足,为熟虱子的味道着迷,为熟人的味道恶心,对,就是这样。 

        我回过头总能看见自己的黑影与其他人的融合在一起,伺机而动,张牙舞爪,那一大团恒定存在而不断变化的黑色里蕴育着某些注定要生长的东西,它们在萌动,却要靠真正的死亡的滋养才能蓬勃,它们是恶魔是战士是铁血是伤疤,是每个男人的梦寐,在他们走上战场之后成为梦魇。

        怀着惴惴的恐惧和期待,我观察着它们在每个人身上的生长态势,重点观察对象当然是迫击炮。他的精神状态决定着我们这一小伙怂蛋的行动方向,于是我常常跟在他身边,这是个仿佛总在沉静地计划着什么的人,就算偶尔表现出的暴躁也似乎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他其实并不烦我的贫嘴,相反可能还觉得这唧唧歪歪的小孩很有趣,他曾想让我回家,但上面根本没空搭理这种申请,大概只有等我长够了参军的年龄他们才会有空,但到了那时申请也就不构成申请了。我和迫击炮就这个问题讨论过两次,第一次他安慰我,第二次我安慰他,我说没关系就算现在能回去也只相当于休了个长假再回来,说反正认怂了一时半刻死不了。他夹着烟一边听着一边不说话,我们一起等着衣服洗完。这次谈话发生在上个周末,真是个很特殊的周末。为了让你们能充分了解我当时那种愚蠢而卑鄙的乐观,有必要说说那个特殊的有纪念意义的周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天气很好,迫击炮翻出罐带着点土味的茶,我们爬出战壕,让阳光抚慰抚慰那一双双轻重不一的战壕脚,对面的家伙也在大模大样地晒太阳,我们互相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倒腾快要泡烂的脚丫子,在阳光下舒展开四肢。喝茶,聊天,抽烟,甚至打牌,这些事情在下面也能做,但终究没有在上面这种透着气儿的快活。

        突击棍总有本事找到稀有的兔子窝,我跟他一块儿去扒,他自己放跑了猎物就会骂我笨,我就一样骂另一个不在场的人笨。那天也是这样,我跑在他前面,一只兔子跑在我前面,我们追着赶着一不留神跑进了无人区。我的步枪是瞄准的姿势,鼓鼓囊囊的衣袋里塞着可能会被误认为是手榴弹的弹壳手工艺品,当那只兔子从我的枪口下溜掉之后,我懊恼得一轩眼皮,正看见自己暴露在对面那一排机枪之下。那一刻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死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成为日后双方大打出手的理由,可那些迟钝的先生们只是待在他们的机枪后哈哈大笑,就好像我不是潜在的突袭者,而只是一个被凳子绊了腿的傻蛋。我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鬼使神差地杵在了那儿 ,然而我这一杵就引发了难以设想的后果。

        怎么说呢,在那之前我本以为在这里所能拥有的最大快乐就是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抽着牌,然后把突击棍口袋里所有的子儿都赢过来,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儿简直不能用快乐来形容,那叫神奇。谁会料到自己的赚钱本事有一天会用在敌军身上?谁会料到自己有一天会隔着一道无人区中央的铁丝网荒唐地和敌军来回拋着空了的罐头盒玩?这样的事情让上面的军官知道了八成要气死,那就让他们气死去吧。

        总之这两件事我那天都干了,干的还不错。那个排版工用一包香烟的公道价钱买走了我的蛋壳小雕像,他自己也用子弹头做了一个直立的士兵,比我那个端枪的要丑多了,但我还是对他那没处使的旺盛精力给出了肯定的赞许。这人的精力充沛程度和敏捷程度完全不成正比,所以在后面的罐头盒球赛中,他成了我的重点打击对象。我是全场第一个掌握用军帽完美扣球的人,和突击棍配合得很好,他把球传给我,我就瞄准那个排版工的位置扣下去,那人的长手长脚大个子总是很热情地凑在前面却又接不到球,于是没几个来回便被他的队友轰到了后面。突击棍为我方损失了这么个憨态可掬的赢球法宝而咒骂了几句,好在用的是方言,确保了对方绝对听不懂。场上的人在比赛,没在比赛的人则在比嗓门,其实比嗓门也是在比赛,这句话当我没说。但是很快他们就不再满足于比嗓门了,对面有人用蹩脚的英语喊了句:“打他个上吐下泻!”随即便冲出几人也加入了比赛,我们为那个“吐”字的发音笑倒了一片。突击混抖着喉结放声大吼:“打他个屁眼开花!”显然,他想把这句话翻译成德语再吼一遍,但德语水平实在不支持他这么干。最后,除了共担裁判的迫击炮和那个总想制定严谨比赛规则的冯先生,铁丝网两边各围了18个跑跑跳跳的人,张着大眼和大嘴,大眼里喷射着光芒,大嘴里咧着黄黑不一的牙。那个罐头盒在我们头顶上飞来飞去,反射着金光,落下又升起,像一个永不消失的小太阳。对面的人手上的汗和我们手上的汗一同黏在那个罐头盒上,让它变得粘乎乎酸溜溜,但仍是个金灿灿的小太阳。当天色变暗,我们走回各自的战壕时,那个罐头盒已经变得扁扁的了,我像举着一面镜子一样举着它,对着夕阳,它在我手中像着了火般红彤彤的,太明亮太烫手,我将它扔掉了,这是个会让人后悔的东西,无论扔还是不扔都会让人后悔。

      那天的早些时候,当那个排板工发现我的弹壳小雕像里窝着两只虱子时,我就决定晚上一定要去洗衣服。也许迫击炮也遇到了同样窘的事情,也许没有。总之,当大家口沫横飞地讨论着当日的平局,以及约在复活节这天的足球赛是该扯起军用帆布还是堆起军帽当球门时,迫击炮和我去找了那个蚂蚁穴。它距离一颗被炸掉半边的枯树只有几码远,奇迹般完好无损,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那么黑乎乎一大团翘在那。我们将卡其布军装脱下摊平,等了一会儿,黑潮般的蚂蚁便从地下某个我们看不见的无限大的空间里涌了出来,流遍我们的军装,一层层密密麻麻地覆盖着。星月的光是一种柔和的苍白,那两套军装躺在这样的光线里,像两具无头膨胀的尸体,僵直却又不断蠕动着,那些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是每一寸机体在小范围的抽动与炸裂,听着让人牙酸,久了让人麻木。我有点不舒服地别过头去,迫击炮则又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才走开。我们站在那棵枯树下,一人叼着一根我用小雕像换来的香烟,迫击炮吐出一个不成形的烟圈,问我:“今天开心吗?”

    我盯着面前那团直晃悠的烟,一阵清风从还未被毁掉的橡树林刮过来,将那团烟吹得歪歪倒倒,视线便明晰了不少。我说:“开心,如果赢了他们,那就更开心了。”

      “但暂时就是这样,我们谁都赢不了谁。”

    “复活节的球赛我们会赢的。”

    “是的,我们肯定会赢,但战争不会就此结束。”

      风停了,那一团烟又开始在我面前晃荡,我深吸了一口,烟卷仿佛瞬间缩短了一半。迫击炮旧事重提,“你应该回家。”

      我不想他再提起这件无望的事情,于是我说了一些话,最后道:“如果我应该回家,那我们都应该回家。”

    “除了你,我们都该上战场,”他那自始至终的笃定刺痛了我作为一个怂蛋仅剩的自尊。我笑了,“上战场和敌军打球赛?”

      “告诉我你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只是想说我和其他人没有区别,中士。”战壕的方向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眼前深浓的夜色也变得更加有吸引力。我们并排站着,迫击炮那枪口一样的眼睛不在视野里,这让我的胆子大了很多,我继续问:“中士,那个金头发的冯先生跟你说了什么?”

      “你这是在质问我吗?”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开火的意图。”

      “你应该看得出来,他们的士兵有没有开火的意图。”

      “是的,但这并没有什么用。”

      “明白就好。”

      “但他真的没跟你说什们吗?”

      他手一松,烟屁股带着一点火星被踏进泥土里,“他说他只是想让自己手下的兵活得长一点,活得好一点。”

      我手中的烟也掉了下去,我觉得我明白了迫击炮。

      风呼呼地刮了起来,将烟雾一下子吹散,空气中只留下从我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一丝盈盈绕绕的烟味。我问:“中士,我一直在琢磨,我们身上到底还有没有那所谓的军人的荣誉。”

      “荣誉?你想跟我谈荣誉吗?”

      “是的。”

      “一个军人最起码的荣誉是他能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他绝不滥杀无辜,但他自己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无辜,无论他在战场上是否像你一样从未杀过人,无论他是否愿意,它都已是暴力与威慑的一部分。”

      “我不明白。”

      “这是一支军队,但填充他的还大部分只是普通人,不是军人。”

      “那么,你是军人吗?”

      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说服自己直直的迎上他的目光,那不再是枪口一样的目光,实际上我根本没看清那是什么样的目光。他的眼睛从那一张背光的黑色面孔上看了我一眼,然后他慢慢朝那两套军服朝那个蚂蚁穴走了过去,坑坑洼洼的影子倒在一地月光里,随他的脚步向前流逝。我没有马上跟上去,我就那么看着他的影子,那些我细心观察的注定要生长的东西,它们从他脊背的线条里,腿脚的步伐里,如黑色的蚁群般流泻而出,拖曳在他的影子上,所经之处,所有的虱子都会被风卷残云般吃掉。是的,他的体内早就蓬勃着这样一个蚁群,只是他将他们圈养了起来。

      他本就是和我们不同的人,只是在某个时间段里做着和我们相同的事。

      这一点是在复活节的炮声响起时我才逐渐意识到的。我掏着耳朵但没什么效果,炮声在我的耳膜上震颤出连续不断的嗡嗡声,整条战壕仿佛位于一道无形的水平面之下,上面传来的声音都是嗡声嗡气。在这嗡声嗡气里,我开始回忆往昔,回忆所有能被记起的事情,这很像那些认为自己快要死了的人会做的事。我想我脸上应该已经没有多少表情了,就像身边几乎所有同伴一样,我们的表情早就在这天的第一发炮弹直溜溜地从头顶落向敌军阵地时就花了个精光。我方进攻了,动的是真格。

    “我们肯定会赢,但战争不会就此结束。”

      我想起迫击炮在那个蚁群出动的夜晚所说的话,他早就知道不会有什么足球赛吗?

        我闭上眼,突击棍的骂声忽高忽低。我们花了几天时间制作的那个像模像样的足球被他一气之下戳了个稀巴烂,这个足球会是复活节的第一个牺牲品吗?又或者第一个牺牲品是为我换来了一包香烟的那个小雕像?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我能感觉到迫击炮正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该死的让人敬畏的稳健的脚步,响在这如水下般闭塞的战壕里,响在我已经被震得有些发聋的耳朵里。他径直穿过那一排木然的人,一步步走近,一步步走近。带着不可抗拒的压迫性和不可理喻的冲击力,他迎面走进我闭着眼睛的世界,然后他的双脚便站在了我所站立的位置上。他拖曳在身后的黑色蚁群钻进我的身体里,噬咬着我这只大虱子这只寄生虫。我的表皮静呆着不动,但五脏六腑已挣扎着绞作一团,躲避着那无处可避的刺痛。我知道我的五脏六腑反抗不了多久了,它们终将会成为蚁群的养料,然后是蚁群的一部分。这将是一个过程,一次行军。我曾停驻在一片原野上,那里有溪流,有太阳,还有过一场罐头盒球赛,而我终究需要开拔,于是,再见了乐土,如果我还能再次回到这里,那也必将是面目全非的模样。或者我至少可以学着像迫击炮那样将蚁群圈养起来,让外表看起来没有那么面目全非。 

      我睁开眼,迫击炮站在不远处,下巴绷紧维持着一个看向老天的姿势。我又想起刚认识这个人时那种朦胧的感觉,那一杆植根在大地的旗帜,旗杆不倒,旗面却可能被撕成条条,这是我们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运气,也是最坏的运气。

      我端起步枪对准灰烟铺陈的天,等着若有云雀飞过便毫不犹豫地开火,但不会再有云雀飞过了。我就这么举着枪,一直瞄准着,突击棍突然不骂了,转过头来看着我,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知道他们看见了一尊雕塑,一尊想打老天却又不敢打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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