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母亲一直都在

诊室里走进一对母女,先后落座在我面前,母亲花白的头发,适中身材,白皙的肌肤,一双慈爱的眼睛好像总也舍不得离开女儿的脸庞;女儿瘦削,高挑,口罩被拉到最高位置,只露出一双眼睛,像踮起脚尖扒在窗棂的小女孩,努力地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外面的世界。眼睛以下的脸庞被口罩努力地遮掩着,“青春痘”还是伺机溜出几颗,向额头攀爬,形体硕大突兀,像被酒精炙烤过,呈现出赭红色,姑娘的眼睛充满倦容,静静地坐在那,后背像烈日下的禾苗,无力地耷拉着,长裤、长褂严实地包裹四肢,与初秋的燥热格格不入,说起话显得有气无力。

“医生,我月经很久不正常了,时多时少,滴滴答答不间断.....”

信息一览显示她33岁,已婚。

“有多久了,肚子痛不痛?有没有不当的避孕措施?”

“反正很久了。”

没等我问完,她有点烦躁地打断我。

“很久?一周?一月?半年或更久?”

“我不记得了,反正挺久了。”

她只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不愿多说,情绪抵触。

我无声地望着她,希望她能详细回答,一旁的母亲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在她的头部轻轻抚摸,把脸凑近女儿低垂的脸,低低地说。

“孩子,好好和医生说,有什么不舒服都说出来,你昨天说差不多三个多月了,对吧?......医生这种情况有三个月了。”

一阵沉默,母亲把脸转向我替她答道。

“还是让她自己说比较清楚。”我坚持道。

母亲把抚摸她头部的手顺着身体滑下,拉起她的手握在手心,用柔和的语调重复刚才的话,即像安慰被疾病折磨的有点烦躁的女儿,又像鼓励她勇敢一点。如领着第一天上幼儿园的孩子,舍不得、放不下。

我有些奇怪,眼前的母亲缘何这样宠溺“孩子”?

过了一会,姑娘抵触的情绪缓和一些说,

“有三、四个月了,总不爱干净,经常都是血块......”

“你最近有没有服用什么药?有无避孕?什么方式?还有你的脸是不是什么过敏......?”

“我放环10年了,脸.....就是这样的,不是过敏。”

说着,她摘下口罩,姑娘的两颊拥挤着凹凸不平的赭红色疙瘩,像铺满石子的地面,感觉还有缝隙,又铺盖一层,把她的口唇凸显得格外苍白,我的心被拧了一下,“青春痘”?显然不是,我停下敲打键盘的手。

“你有几个孩子?”

“我没有孩子。”

“......你已经放环10年了,没打算要孩子吗?

“没打算要。你看要是环影响的,我就把环取了。”

“要是这个环有影响,我们就换一种,不能不上环。”

母亲插嘴说。

“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吗?包括你的脸。”

“......”

母女俩都不言语,确切地说都不愿回答,母亲还用那种温柔怜爱的目光望着女儿,轻轻地叹口气。

我只好打住话题,

“这样,先做下基本检查,B超、血检、妇科检查吧。”

很快她们拿着检查结果返回,没发现什么异常。我觉得对姑娘的病情还需要进一步了解。

“影响月经的因素很多,比如自身疾病、用药......”

我力求语气亲切、诚恳,打消母女顾虑,母亲终于打破沉默。

“我女儿10年前怀过孩子,打了,之后就放了环。哎.....她有很多病,医生你看她瘦成什么样子了?”

母亲说着眼圈开始变红。

“她从小就有癫痫(羊角疯),后来又查出免疫性疾病,每天都要吃许多药,医生说不宜要孩子。”

母亲不清不楚地说着,再也提供不了更详细的内容,比如癫痫是如何发生的?免疫系统疾病有无家族史?目前都服用什么药?她只是很茫然地摇摇头。女儿好像听着别人的故事,麻木的看不到一点表情,一言不发。

我起身招呼姑娘走进检查室,示意她脱衣检查,姑娘迟疑地躺在床上扭曲着身体,双手死死抓住衣服不放,嘴里喃喃低语

“我怕...我怕...”

像见到刽子手举起屠刀,防患着。

“不要紧张,只是检查而已,不会痛的....”

姑娘22岁时,就经历过人工流产,残酷地剥夺了母亲的权利。想必,身心的痛在心里早已投下狰狞的影阴,成为今天恐惧的恶梦。

我耐着性子像哄孩子,但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减轻她的恐惧,就这样僵持着。姑娘的母亲一直扒在门口,焦急地关注着里面发生的一切,隔着门,声音从门缝挤进来,不停地安抚姑娘,也没能让她安静下来。我只好把她母亲请进来,门一开,母亲急行几步,像看见受到极大委屈的孩子,她立足在检查床头,俯下身子,一把把姑娘的头搂在怀里,嘴巴附在她耳边。

“孩子,你听话,配合医生检查,我们好把病弄清楚....”

一遍又一遍,姑娘还是扭曲着身体,口齿不清,梦呓般的地重复着。

“我怕...我怕....”

母亲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她凹凸不平的脸,像在抚平她躁动不安的心。姑娘依然故我,母亲终于“生气”地说,

“你都三十多了,不是三岁不懂事的孩子,再不听话,妈妈我也不管你了……”

只是生气的话从她口中吐出如春风化雨,没有一点威慑的穿透力,只软绵绵地在姑娘耳畔回旋。

“老人家,您陪陪她!让她放松一下,待会再查吧!”

我无奈地退出检查室,身后传来细细碎碎的话语声,像燕巢里的呢喃。

姑娘终于退下衣服,把腿上一个个赭红的“肉疙瘩”不情愿地摆放在我眼前,我的神经一阵痉挛。她勉强配合我做了检查。或许过于紧张,走下检查床时她一阵恶心,用手捂住嘴巴,母亲迅速把身边的垃圾桶捧到她的面前,一口酸腐的清水从姑娘口中喷出,顺着母亲的手淋到垃圾桶和地面上、打湿母亲的衣角,母亲赶忙放下垃圾桶,从口袋里掏出纸帮姑娘擦拭嘴角,然后低着头擦起自己手臂和衣角。

“早晨一点东西都没吃,吐的净是水。”

母亲看着地面呕吐物,心疼女儿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姑娘萎靡地坐在诊椅上喘着粗气。我递过一杯水,母亲接过水,把姑娘头揽在臂弯里,水杯靠近她的嘴,母亲一口一口很小心地喂着,姑娘一阵咳嗽,母亲就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

眼前浓浓的母爱,一下子让我想到天国的母亲,眼睑竟有点湿润了……

她们再次坐到我办公桌前,我问道。

“你好点了吗?

姑娘点点头,赭红的面颊带着微笑,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扬。

“您家有类似疾病吗?”

我面向老人问到,老人顿了一会才开口。

“......哎!可怜的孩子,我只是她的养母,她是谁家的,我都不知道。”

33年前秋天,我和老伴下田采棉花,刚到田头,见一小被褥,我跑过去低头一看,大吃一惊转身对老伴喊,

“郝多,快来,这有个孩子。”

小包被里躺着一个婴儿,被子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婴儿脸色有点灰白,稀疏的头发被血污粘并在头皮上,皮肤凉凉的,脑门上有几只蚂蚁蠕动,我和老伴吓坏了,掀开被子,一个干瘦的女孩,腹部裹着绷带,肚子一起一伏...我心疼地抱起她,忙掏出奶子,那时我们的儿子才10个月,挤些奶滴到婴儿嘴上,她小嘴跟着微微地翕动,我突然一惊,这不是我的孩子,又轻轻地把她放到地上,站起身子,焦急地环顾四周,没有一个身影,我和郝多看看婴儿又相互对望一眼,一切再明白不过了。

一上午我就守在她的身边,不忍离去,心里琢磨,准是她的父母一时有苦衷不得已才把她丢下,等想开了一定会找来的,我等呀等,但希望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就这样,我和老伴把她抱了回来,第二天,她就发起高热,还不停地吐,抱到镇医院,医院说孩子太小看不了,我们只好抱她到儿童医院,那时交通不便,我们只好倒换三轮车,折腾大半天才赶到儿童医院,住了三天,等她好转,能吃一点,才回来。

我们就把她寄养在家,等着她的父母,时间一天天过去,什么人也没等来,只好把她留下。孩子几个月后,时不时一惊一乍的,听说,有的孩子从小就这样,没放在心上,孩子一周多,这种现象越来越频、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我和老伴才意识到不正常,又带她到儿童医院,医生说是癫痫,这种毛病需要长期甚至终身用药。

我和老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建议送她到福利院算了,我和老伴也开始犹豫起来,不仅我们的孩子小需要照顾,更主要的是,我们家庭本就不宽裕,实在没有能力医治她的病。就在我们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锁好门准备送她到福利院的时候,一向口齿不清的她像察觉到什么,抱住我的腿、仰着头,竟然清晰地喊出“妈妈”,我又惊又悲,蹲下身子,紧紧地抱着她,眼泪止不住掉,不肯起身,老伴站在一边,默默不语,突然转过身,把门锁打开,牵着孩子的手走回屋里,从此我们再不提送她走的事。

病情在药物控制下还算平稳,偶尔发作,上小学时,身上莫名其妙地长出一些肉疙瘩,红红的,带到医院又被无情地诊断为免疫性疾病,同样需要终身吃药控制,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成了药罐子。

三年级一天放学,她癫痫发作跌倒沟渠里,亏的有人看见......之后我们再不敢大意单独让她出门。小学、初中时身体不好,上学也是三天打鱼 两天晒网,好在学校就在家门口,方便照应,勉强读完初中。

初中毕业后,就在家门口,我帮她开间小店,她守着小店,我就守着她。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医生说她不宜要孩子,我就把这些作为她找对象的条件,把病情和药物视为嫁妆。我对前来提亲的人说,要是不真心喜欢她,就不要打扰她,她还有我这个母亲。

婚后,她和女婿居住在店里,生活在我那,一日三餐不照应,我总放心不下她。

母亲说着这些,女儿的头一直依偎在她的怀里,姑娘的手从母亲手中抽出,把母亲的手握在手心。我默默地听着,心底有一股暖流涌过,禁不住对姑娘说。

“姑娘你真幸福,有这么一位母亲。”

姑娘露出甜甜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

“所有的人都羡慕我,几个常给我看病的医生也不例外,妈妈常带我看病,医生和我们都熟了,不仅爸妈好,我哥嫂也好。”

“我想尽办法给她补充营养,让她身体好起来,她却跟我说要减肥!”

母亲拍了一下她的手,“生气”地说。姑娘笑出声来,头在母亲怀里靠得更紧。

姑娘止住吐后,感觉慢慢好转,我关照一些注意事项及进一步检查的事宜,母亲又详细地询问生活饮食需要注意的细节,唯恐遗漏下什么重要的环节,直到完全清楚才起身离开。

女儿挎着母亲的手臂走出诊室,在我的目光里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但母女相互偎依,喃喃低语的画面一直在我的眼前重叠,那母亲的音容笑貌在我微润的眸子里越发高大、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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