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江行

【序】

马由页说,每个人听到一首歌的一刹那,听到的都是自己的故事。

一直隐约很想写一下《上邪》,却又觉得太单薄,听到《盗将行》的瞬间,我将这两首歌自动联合了起来。

这就是听到《盗将行》的那瞬间,我得到的故事。


【一】

九九重阳,天朗风清。世相微乱,帝京却尚是一派安好景象。

顾玄音难得轮值当休,着一袭明黄罗裙上街闲晃。

大街小巷茶馆酒肆,人来人往,谈的论的却皆是同一人。

“便看那道无踪,指尖微动,瞬间点倒数十捕快,纵身一跃,上得房梁,身形一展,唰——”说书先生将惊木一拍,“无影无踪!”

“好!”底下听书的拍红了巴掌。

“道无踪去向何处?且听下回分解!”说书先生捋着胡子,迈着四方步,摇头晃脑地去后台喝茶;茶客们一边掏钱打赏,一边议论纷纷。

“那道无踪真是厉害!”这是个崇拜的。

“是呀,劫富济贫,好人!”这是个夸奖的。

“若能跟他学武功,啧啧!”这是个好学的。

“要我说,官府就不该抓他!”这是个打抱不平的。

“嘘,慎言!”一人变了脸色,将前一人的衣袖一扯,眼风飘了飘。

于是众人的眼光也跟着在那一袭明黄罗裙上落了落,互相打着哈哈作鸟兽散,顾家小娘子周围立刻有了一大片真空地带。

片儿警头儿,哦不,陛下亲封的帝京头号捕快顾玄音,十六岁以一己之力翻起构陷案为父洗冤,十七岁破帝京最大失窃案,十八岁闯殿参倒右丞相,多么令人敬畏!惹不起惹不起。

说书先生从后台晃出来,惊掉了胡子:“可是老夫功力下降?怎地走了大半?”


当下红人道无踪,正如说书先生所言,为百姓称道,令官府头疼。

顾玄音显然是那个头疼的。

“什么江洋大盗劫富济贫,还不就是个毛贼!”她出了茶肆,边走边盘算,“天大地大,还能有我顾捕快抓不到的人!道无踪,走着瞧!等我抓到你,”她恨恨地挥了一下拳头,漫无目的地拐进一条小巷,“叫你赔我的听书钱!”

——因为吓走了听书客,顾玄音只得自掏腰包赔给说书老翁,足足掏了三两银子,肉疼的很。

这厢她想的出神,身边却有人突然靠近,语调轻佻:“小娘子好生俊俏!”

她下意识伸手去拍,一掌却落空,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明黄的裙摆已被掀起,偏地又吹来一阵穿巷风,层层薄纱轻舞飞扬,煞是好看——

呸!

顾玄音可不这样想,她忙着左一把右一把地压裙子,红从耳边生,羞恼心头起:哪里来的登徒子!

可惜这番压裙子的工夫令她错失良机,再抬头只见一潇洒背影闪过,耳边还余一声轻笑:“果然俊俏!”

四下再无人。

顾玄音气结,提气朝那背影追去。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连梦里也要温咬牙切齿温习一遍——江洋大盗,道无踪的声音。

她是唯一一个听过道无踪声音的人,却捏着这要紧的线索不知该往何处去寻。

道无踪这是故意气她了,这家伙蔫坏,定是知道她刚掏了三两银子心中不爽,再来添一把柴禾。

因交手多次却迟迟未将道无踪缉拿归案,重臣们参了刑部一本又一本,官儿们一级一级地骂下来,倒霉的还是她这小小捕快头子;她又不想责骂底下人来出气,只暗自恨的牙痒痒。如今有机会,怎能让他逃脱!

恨归恨,只可惜技不如人。顾玄音追了一阵便失去了敌人踪迹,迷失在另一条小巷里。

道无踪道无踪,正是因轻功高绝、来去无踪而得名。

顾玄音恨恨地一脚踢上巷中矮墙,碎了一块红砖。

“哟,姑娘,莫拿这院墙出气哟!里面请可好?”

顾玄音愕然回望,见一店小二笑意盈盈,正朝她行礼作揖;再抬头一瞧,一片破旧招牌歪歪斜斜地在穿巷风里瑟瑟发抖,上书一个遒劲大字:面!

顾玄音不爱吃面,却念及刚踢碎人家墙砖,难以拒绝;再看看日头,确是该吃中饭,便从善如流地跨了进去。


店内倒是干净整洁,摆着三张小桌,其中一桌坐着一位江湖客,包袱扔在脚边,剑也歪歪斜斜靠在桌边,正埋头唏哩呼噜吃的香。

“葱油面。”顾玄音说。

“好嘞!您稍等!”

小二添过茶便转入后堂,店内一时静默,只余江湖客的吃面声;顾玄音无心理他,便将目光转向院中瞧。

这面馆可有些稀奇,且不说它不开在大街却在小巷,连构造也是稀奇的:店铺临街,房子却似乎只占整块地的左半边,右半边院子种满花花草草,有些已然败落,倒有几株菊花开的正好。若非见那破烂招牌,只叫人误以为是普通民居。

葱油的香味钻入鼻孔,热气腾腾。

“小心烫,您慢用!”小二捧出一只大海碗,扑鼻的香气勾人食欲,“咱家的面可是一绝,包您吃了还想来!”

“多谢。”顾玄音确实饿了,挑起一缕面略略一吹便送入口中。

面筋道有嚼劲,汤的的火候刚好,面吸了汤,汤裹了面,嘿,还真是一绝!顾玄音的心情立时好转,便也唏哩呼噜吃起来。

“再来一碗阳春面!”那江湖客举起空碗招呼小二。

顾玄音挑面的手顿住了。

这个声音!

似是察觉顾玄音探究的目光,江湖客回头朝她粲然一笑:“顾捕快,面可好?”

“……”顾玄音心思电转,一瞬间想了许多。有心立即动手,又顾忌自己没有武器,对方却武功高绝且有佩剑,甚至可能挟持店小二;不动手又无法视若无睹看他溜走。如此情况,当如何取胜?

顾玄音暗搓搓伸手想要端起面碗,一边又盘算着泼汤成刃、借机夺剑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店小二不晓得这一番暗潮汹涌,笑眯眯地捧出一碗面,又进了后堂,听声音似是劈柴去了。

顾玄音正欲动手,却见对方竟将佩剑包袱全丢下,捧着面碗蹭过来,一屁股坐在了自己对面,热气氤氲里还在嬉皮笑脸。

“……”顾玄音狐疑地看着他,反而有些不敢贸然动手。

“既未着官家衣,便莫管官家事。”对方还在笑,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在下江行,幸会幸会。”

“不着官服,也是捕快!”顾玄音不吃这一套,“而你,不过一个毛贼!”

“哎哟哟,”对方不气不恼,“可民间都赞我是义盗!”

“我呸!”

“莫气,莫气,这面我请,求姑娘放在下一马,”他神秘地压低声音,“看在在下专程带姑娘来吃面的份儿上。”

“专程?莫非你刚才——”顾玄音一窒,忽然说不出话来。她能说什么?“莫非你刚才轻薄于我便是为此”?这话她可说不出口!

“我刚才——”江行意味深长地拖着长腔,“瞧了一段好风光。”

咔吧!顾玄音手里的两根筷子折断了。

“第一,你打不过我,”江行正了神色,慢吞吞道,“第二,你没有证据,抓我也无用,左右唯你听过我的声音;第三,我救过你,你不能恩将仇报;第四,你也没有证据证明是我轻、薄、了、你。”

顾玄音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她心知江行所言非虚,眼下抓了他,恐怕只会闹出一场笑话。可她当真能眼睁睁看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溜走么?

“待我‘七’完,带你‘切’个地方。”江行又埋头去唏哩呼噜吃面,含混地说。

也好,那便伺机而动。顾捕快打着小算盘,慢慢喝汤。

江行其实长得不算难看,剑眉有型,眼睛虽小却是圆溜溜的有神采,闪着啮齿类动物般的精光;面皮略黑,脸型略圆,络腮胡子有几分凌乱。

秋阳里,这一对心思各异的男女坐在窗前相对吃面,竟也有几分寻常夫妻的样子,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二】

付过面钱,两人出得面馆,江行冷不防打横抱起顾玄音,不顾她的抗议,一纵便上了墙头,再一纵便没了影子。

“啊哟哟,撩妹哟。”店小二收拾着碗筷,自言自语,“葱油面,匆匆一面;阳春面,阳春惜短!可惜,可悲,可叹!”

远去的两人自是听不到这番话了。

不多时,两人已登上城外最高的山头,将帝京阡陌纵横尽收眼底。

“怎样。”江行得意地从包袱中摸出一壶酒,随意卧在一块石头上,自顾自喝了起来。

顾玄音新奇地看着几株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她虽是帝京人士,做捕快以来也走过一些地方,却因这山险峻,从未登过,不知还有此番景色。

“心气郁结最应来此,而且,今日重阳,适宜登高望远。”江行咂么着嘴,喝的有滋有味。

心气郁结皆是因你,你不偷东西我便诸事顺遂!顾玄音暗自腹诽,却不多言,兀自采了一束野花编起花环。

“咦?想不到你还会这些女儿家家的东西!”江行第一次露出了惊奇的神色,看着她的手指上下翻飞。

“我是个姑娘!”

“是是是,舞‘枪’弄‘棒’的姑娘。”江行挤眉弄眼,故意将句子说的古怪。

整日同男人打交道,顾玄音怎会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当下一脚踢在江行小腿上,疼的他手一抖,酒洒出来一小股。

“这大漠醉可贵!”江行心疼地嘶嘶吸气,收到顾玄音的一个眼刀,立即安静下来。

“喏,赔你的大漠醉!”顾玄音将编好的花环递给他。

“给我戴上。”江行腆着脸要求道。

顾玄音竟未反对,从善如流走上前,伸出手——

唰!

呲啦!

前一声是江行捉住她的手腕一拽,她倒下时衣袂带起的风声;后一声是裙角挂住一截枯灌木撕烂的声音。

女上男下,当真是大眼瞪小眼。花环骨碌碌滚落一旁。

“不乖哟。”江行看似拥着她,实则一手扣了她腰眼,一手扣着她腕脉,只要他手指一动一错,她一身武功就废了。

“……”顾玄音冷汗涔涔,不敢乱动。她本是打算借戴花环的机会在他耳后大穴扎一针,足够他睡好几个时辰,谁知却被发现了,一番拉扯间银针也掉没了踪影。

“好似总是这样,”江行反而笑了起来,露出四颗尖利虎牙,“我总想着帮你,你却总想着害我。”

“都是你身份太特殊。”听他语气不似生气,被抓包的坦然了不少,心中竟尚存几分窃喜——所幸偷袭失败,这下便可免去内心一番挣扎,她本就没有下定决心眼下捉他归案。

“若我身份寻常,你将如何待我?”江行不躲不闪,用圆溜溜的小眼睛盯住她。

“……”这问题她不是没想过。

她确实属意于他,却又实在无奈。

他不是一个十足的坏人,当初夜盗国公府,他被围困偏院,她去擒他,国公爷却不顾她的死活下令纵火——道无踪冒犯国公威仪,又难以活捉,不若烧死他以全国公颜面。反倒是道无踪替她挡下着火的横木,又抱她硬闯出火海。他本也可不顾她的死活独自逃生,可他却为救她受了伤。若他是普通人,她大约会嫁给他?毕竟折子戏里皆是这样写;可若他是寻常人,她又怎会遇到他?

“你的伤可已大好了?”顾玄音试图转移话题。

“自是大好,怎可让佳人忧心!”江行并不追问,只笑的更加放肆。

“恶犬!”明知他故意调戏,她却无可奈何,只羞恼地瞪着那四颗无辜虎牙。

“恶犬,”江行笑着重复了一遍,好像这个词很有意思,“确实是——瞧见肉的恶犬。”

顾玄音没有机会细想话中深意,恶犬已然给了她一个恶狠狠的吻。

他属意她,那便行动;他想亲她,那便掠夺;他一介莽汉,从来学不会也不想学那些百转回肠的把戏。

多年后,江行总在梦里重回那一日。

她惊愕的眼神,她抖动的睫毛,她柔软的唇,她想推开他却又顿住的手,她修长的生着薄茧的手指,她纤细的腰,她沁人心脾的香……

他总在想,若没有那一日,会怎样?


【三】

明月皎皎,照的人心事繁多,辗转难眠。

那日,顾玄音终是错失良机,日头将落的时候竟伏在江行心口睡着,再醒来便是在自己床上,哪里还有江行的身影,连撕裂的裙角都已被悉心补好,若非枕下多出一只粗糙木簪,只怕要叫人怀疑重阳那日根本就是一场梦。

望月将尽,江行再未出现在她面前,倒是偷了一份什么名单,明目张胆地贴盖在通缉他的悬赏令上,牵连了一众官员,官职最高的刑部尚书刘启正被当堂怒斥,罚一年俸禄,若干小吏即刻被贬,到战事吃紧的前线去守城——对此顾玄音自是喜闻乐见——那刘启正的独子对她心怀不轨,几次三番骚扰,她坚决不从,刘启正便仗着刑部尚书的官职,威逼利诱,仍被拒绝后,暗地里给她穿了不少小鞋;那些被贬的官儿,也都是刘启正的鹰犬,这对刘氏势力是个不小的打击。

 “啪嚓”,院中传来一声轻响,是靴子踩断枯枝的声音。

顾玄音猛然坐起,顿觉肩头一凉,方想起自己只着一件肚兜,又唰地裹好被子躺下。

江行笑吟吟地翻窗而入,四颗虎牙泛起冷光——幸而月色正好,他在窗外大饱眼福。

“还当你是被哪个手眼通天的捕快捉了去!”顾玄音板起脸,看不出喜怒。

“捉去了定要抽筋扒皮,你便得守寡了。”江行浑不在意地拿过桌上一只茶壶,弃了茶盏,大喇喇直往嘴里倒,茶水泼泼洒洒,湿了一大片衣襟。

“天寒了,仔细着凉。”顾玄音自知斗嘴不过,也不打算同他计较。

“那便请夫人借个被窝暖上一暖!”江行干脆放了茶壶,大步走近。

“……”顾玄音畏惧地裹着被子朝墙根缩。

——穿着衣服都打不过,匡论不穿衣服!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可她却不曾想过,她这一退一缩,床外侧便空出一大块。

“多谢夫人!”江行也不客气,厚着脸皮和衣而卧,顺势躺在外侧,长臂一展便将整个被子卷捞在怀里。

“你!”顾玄音大惊,可惜自己在被子卷里裹的紧,又被他箍住,眼下是有心无力。

“别动,”江行轻轻将下巴抵在顾玄音额头,“让我抱抱你。”

察觉他不对劲,顾玄音没有再挣扎,只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下巴。

“听闻平南王得了一只玉簪,”江行语调沉沉,“若丈夫用其为妻子绾发,便可永结同心,生生世世不分离。”

顾玄音睁大了双眼,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你一个粗人竟也信这些?”

“我本是不信的……”江行难得有些发窘,没有接着说下去,可顾玄音听懂了。

我本是不信的,有了你,便信了。

她觉得很是圆满。

“不打紧不打紧,”她挣扎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他胸口,“我不在意。”

“可我在意。”

“什么?”

“北方战事吃紧,我想去……参军。”

“这便不怕我守寡了?”

“咳,话怎么说来着,好男儿……什么什么方?”江行顿了顿,声音更低几分,“你说的对,我是个贼,可我不能一辈子是个贼,更不能在别人问及你夫君时让你丢脸。”

“……”

“我不仅想把那簪子弄来送你,更想看你戴着招摇过市,可如果我是个贼,你一辈子都无法堂堂正正将它插在头发上。”

“……”

“你瞧,我轻功好,跑得快,”他安慰似地拍拍她,“若是吃了败仗,我就跑,没人追得上。”

“嗯。”

“待我回来,便能堂堂正正娶你。”江行抚了抚她的发,“那时候你便不做捕快了,我养你。”

“……嗯。”

“给爷笑一个!”江行低头去逗她,却冷不防看见两行亮晶晶的眼泪,顿时慌了手脚,“莫哭,莫哭呀……”

顾玄音突然鲤鱼打挺似的一翻,江行不防,被她挣脱桎梏;顾玄音便连人带被欺在了江行身上,长发拂在他脸上,又滑落下去。

江行有些发愣。

顾玄音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重重地吻了下去。

她吻的笨拙又生猛,下唇磕在他的虎牙上,沁出一串细密的血珠,可她仍不管不顾地啃咬。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表达担忧和不舍的方式。

江行忍耐地一动不动,任由她欺凌。

 “恶犬。”她终于放过他,却又大胆地隔着被子轻轻蹭。

“别得寸进尺!”他终于忍无可忍,翻身奋起,刹那间两人便调换了位置,“恶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顾玄音并未挣扎,只笑着看他,长睫微颤,好似要将一辈子的分量都看完;她朱唇微启,轻轻道: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四】

顾玄音自此多了一个习惯,每日起床前,都要盯着门缝里钻入的一丝阳光看一会,好像能看出什么花来。

江行离开的那日清晨,她便是这样看着他轻手轻脚的背影,看着门打开又关上,最后只留地上一线窄窄光影。

一晃便轮转了两个四季。

起先几个月,半分消息也无,顾玄音心下焦虑却又无可奈何,边境遥远,战火连天,即便有信怕也无法送达,匡论江行还是个不识字的莽汉。

可逐渐地,她开始越来越多地听到江行这个名字,从大街小巷的闲谈中,从说书先生的故事中,从同僚的啧啧称奇中,从天子亲笔的的嘉诏中。

她听见他以一腔孤勇,第一个冲上城墙;她听见他率十人小队,断得对方粮线;她听见他进献良策,伏击覆得敌军十万兵;她听见他发动奇袭,一夜夺回三座城;她听见他连连高升,官拜左威将军。

都是他,都是他。

她听的欢喜,她听的心惊。


这一日,却有邮役登门,送来一封信。

顾玄音疑惑地捏了捏,挺薄。

小心拆开,似是一张大纸,折的整齐。

顾玄音一边疑惑,自己早已举目无亲,怎会收到这样一封怪信,一边将纸慢慢摊平。

哑然。

纸是不小,却只有两个斗大的怪字,楷书笔画,狂草风格,歪歪斜斜,下笔拖沓,横也不平,竖也不直,毛刺奇多,似是三岁顽童信马由缰泼墨所作。

顾玄音细细辨认,将纸凑近鼻尖又拿远,终于福至心灵恍然大悟,竟看懂了这幅“大作”:

想你。

她不由得笑起来,明了这是他忙里偷闲学写字,却不知是依着哪位参军的范本依葫芦画瓢?

笑了一会,顾玄音小心地将信收入妆奁,压于木簪下。

战事许是将尽,竟也顾得上修书了,她想,待江行归来,再同去吃一次面罢,这次便算她请他,为他接风洗尘。


又过半月,却传来大军遭伏击被困的消息,最近的城守以兵力不足为由拒绝驰援。

顾玄音心焦不已,接连三日未眠,满面菜色。

第四日小院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刑部尚书,刘启正。

顾玄音冷面冷眼,并不招呼。

刘启正倒也不计较,只立在院当中,开门见山道:“本官今日前来,是想与顾小姐做个交易。”

“刘大人还是请回吧。”顾玄音正为江行烦心,不欲与之纠缠。

“本官要谈的事,正是顾小姐忧心的事。”刘启正意外地好脾气,慢悠悠道,“左威将军,便是道无踪罢。”

“什么!”顾玄音霍然抬头,死死盯住刘启正的老脸;她疑心对方有诈,又见对方脸色不似作假,心里一时间七上八下。

“武功高绝,轻功尤甚,”刘启正沟壑纵横的老脸显出几分得意神色,“江行从军后,道无踪再无犯案,顾小姐,你说巧不巧?”

“破案最讲究一个证据,若仅凭刘大人妄测便捉拿本朝将军,恐怕不妥。”

“是不妥,”刘启正点点头,“可这并不重要,你需知道,大军被困,他就快要……死了。”最后两个字刘启正说的很轻,却似有千斤重,砸在顾玄音心口。

“是你!”顾玄音脱口而出。

她忽然想通了之前那一丝隐隐的疑虑:明明敌军势竭,战事将尽,怎地突然奋起反抗?城守又为何拒不出城?

只怕是有人勾结外敌,要留下江行的命!

只怕那城守恰是刘氏派系的被贬官员!

“顾小姐是聪明人。”刘启正很满意顾玄音的反应,倒背着手慢慢踱步,“道无踪,为祸一方,难以捉拿,有损我刑部官途,此恨一;窃我名单,损我刘氏势力,此恨二;夺我儿心心所念,此恨三。你说,本官会放过他吗?”

“你没有证据!”顾玄音垂死挣扎。

“本官不需要证据,你还不明白吗?本官只要……江行死。”

“你……你这是谋害当朝功臣!”

刘启正忽然笑了,他轻轻道:“你也没有证据。”

“没有我顾玄音查不出来的证据!”

“这倒是,只可惜,”刘启正显出一脸惋惜的神色,“等顾捕快查到证据,江行的忌日都要过了。”

“……”

小院中一阵沉默,初秋的风吹过,顾玄音生生打了个冷颤。

“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贵为刑部尚书,要风得风,何须为难我一个小小捕快!”

“自然是要你嫁与我儿。”刘启正叹了口气,“若非他日日哭闹,老夫也是不愿你这丧家之犬过门的。”

“……”

“那便劳烦顾小姐,亲自去请旨罢。”话毕,刘启正径自离开了,只留顾玄音恨恨盯着他的背影。

千算万算,到头来还是没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顾玄音迷茫地立在院中,努力理清纷杂心绪。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秋,父亲被诬谋反冤死狱中,家人接连被斩,她因探望母家逃过一劫,努力想要为父洗冤却能力有限。

那时候,也是这般无力,被命运玩弄于股掌;可那一次,她在最冷的冬雪中遇见那个人。

传闻中不理世事的六皇子。

他许诺为顾将军翻案,条件是要顾玄音做他的枪。

她欣然应允,冒死揭出构陷案。众人只当她以一己之力为父洗冤,赞她为帝京第一孝女,却无人清楚这背后是六皇子在推波助澜,而她,不过是皇家权力之争棋局上,一枚小小的棋子。

那次,死了两个皇子,还有一个被贬为庶人,流放千里,终生不得回。

可事实上,只有一个皇子参与了构陷,另外两个是冤枉的。

这成了顾玄音的心病,一则心怀愧疚,一则担忧六皇子不会让她活太久。

翻案后,成帝亲自召见她,以示安抚;她伏在殿前作楚楚可怜状,颤声自请任帝京捕快,“唯愿天下再无冤案,自当倾尽绵薄之力”。

心忧天下是假,将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使六皇子不敢擅动才是真。

成帝果然准了,赞她虽身为女子却心有大仁大义,并当殿允诺:

“自此你无依无靠,日后若有心仪之人,朕自当为你做主,谁人也不得强迫于你!”

顾玄音俯身谢恩,余光里瞥见六皇子袖中隐约露出一截攥的发青的手指。

也正因这殿前一诺,刘启正对她颇有忌惮,不敢明着强迫,故而变着法子钻空子,逼迫于她。

江行横空出世,刘氏一党定然早有留意,若顺着那日的邮役查到她,便不难推算出二人之间的关系。刘氏并未参与构陷案,又是六皇子派系,不用想也知晓,这其中定有六皇子手笔——六皇子太清楚她会怎样选择。

这便是六皇子除去她的方式。

好,六皇子,你好厉害。

让她逃不过,她亦不能逃。她若逃了,那些人便会拿捏江行的错处。

江行,江行。她低声呢喃,喑哑的嗓音在秋风里飘散。

想要推翻构陷者,自己先要变为构陷者,从应允的那刻起她便知,终有一日会遭报应,那时的她浑不在意,现在的她却心有不甘。

将门虎女,死,也当铿锵有声。

“六皇子,你且等着。”顾玄音负手而立,一笑,森凉。


【五】

顾玄音端坐铜镜前,细细揽照。

妆台上摆了个满满当当,时兴的脂粉首饰一应俱全,质量皆为上品,顾玄音挨个把玩,面上不辨喜怒。

前厅的喧嚣传来,那些朝廷蛀虫想必此刻正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她请旨后,江行果然得以脱险,一鼓作气奋勇杀敌,喀山一役大捷,正式宣告这场漫长的战争结束,江行也即刻班师回朝。

明日,他便可抵达帝京。

今日,她却须成婚。

顾玄音拔下头上的各色珠钗,随手扔在妆台上;又从怀中摸出一支木簪,仔细将长发绾起。

嫁衣火红,映衬人面若桃花,配合清减的木簪,竟有别有几分雅致脱俗。

她请的是做妾的旨,为的是不用拜天地,却执意穿了大红的嫁衣。这旨意甚合刘启正的心意——正妻之位自然要留着攀亲,平白无故给了无人撑腰的顾玄音实在浪费——于是便也不与她计较嫁衣一事。

顾玄音轻轻从袖中拿出一张大纸,摊开,在烛火下细细看。

楷书笔画,狂草风格,歪歪斜斜,下笔拖沓,横也不平,竖也不直,毛刺奇多。

纤长的手指抚过每一个笔画,一遍,又一遍。

顾玄音低低笑起来,却有一滴水“啪嗒”一声跌落纸上。

烛火猛然跳了一下,有细细纸灰簌簌落在大红嫁衣上。

涂了口脂的红唇分外鲜妍,发出的声音却如此苦涩:

“与君……长诀。”


江行欲伸手抓住那渐渐远行的背影,指尖却只有空茫茫的风;顾玄音的背影停住,远远地回过头来,朝他嫣然一笑,声音缥缈:“我愿……与君长诀。”

“等等!”江行霍然睁眼。

一场梦。

月光清冷,江行披衣起身,踱出营帐,遥望帝京方向。

三十里,还有最后三十里。

我现在会写你的名字了,待我明日回去,写与你看,不过还是写的不太好,你可莫要笑我。


【六】

帝京近日动荡,惊事奇事连连;说书先生的生意越发红火,茶客满座。“以构陷案翻构陷案,第一捕快再破奇案”、“被迫出嫁受尽屈辱,第一孝女杀夫自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废六皇子手刃兄弟”等皆是叫好又叫座的故事。

今日说的是“香魂一缕踪难觅,将军怒屠奸满门”。

听得茶客们皆以袖掩面,涕泗横流。

“却说那左威将军,踏过满院尸首,直奔书房,踹开房门,一剑便取了那狗尚书之首级!”说书先生唾星四溅,将惊木一拍,“左威将军拈过一支毛笔,蘸饱仇人鲜血,愤然挥毫,行云流水,以一笔颜筋柳骨狂肆楷书,写得一纸泣血奏折,”惊木又是一拍,“洒然而去,再无踪影。”

“啊!”众人开始二百七十三次泪。

只有一江湖客,头戴斗笠,神情难辨,只自顾自执壶仰头,将茶水喝尽,银钱一拍,起身便走,不顾众人侧目,步步生风,直将那悲痛故事丢在身后。

过大街,入巷间。穿巷风,寒彻骨。

这寒风里有破旧招牌颓然落地,断为两截,正砸在江湖客面前;后者径自跨过招牌,入得店中,将包袱一甩,安坐窗边。

他已决心买下这小院,今日便是前来银货两讫。

小二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最后一碗面喽!”

江湖客掏出一百两银子。

“制面秘籍于伙房中,”店小二拎出包袱,自取十两包好,将剩下的放于桌上,头也不回出门去,声音渐远,“一人故事旁人传,世事相似,世事循环。”

有一片雪花悠悠飘落,顷刻消融。

阳春面热气氤氲里,江湖客终于摘下斗笠,认真看了一眼窗外:“音儿,下雪了。”


刑部尚书死后,朝中进行了一轮大清洗,有人落马,有人上位,朝廷一时间风朗气清,新一轮的尔虞我诈重新开幕。

左威将军仍是不见踪影,道无踪却重新活跃起来。

为富不仁者少了,道无踪也不再偷盗大量金银财宝,每月只偷些不值钱的玉钗木簪,旧衣桌凳。百姓们啧啧称奇,很是议论了一段时日。

面馆歇业又开业,新招牌依旧简练,上书一个大字:面!

楷书笔画,狂草风格,歪歪斜斜,下笔拖沓,横也不平,竖也不直,毛刺奇多,似是三岁顽童信马由缰泼墨所作。

江行坐在檐下烧一只新偷来的旧马扎,间或瞟一眼院中新栽的枇杷树。

他将顾玄音寻回,埋在这树下。

有一只雀儿不知好歹,隐在绿叶间聒噪;江行听的心烦,随手摸到一只明珠,信手一弹,雀儿便扑棱着飞走了。

“真不晓得那些官儿遛鸟有什么好玩,”江行喃喃,“你看,我还是学不会这些。”

没有回答。

“若我不是个粗人,若我学会那些弯弯绕绕,若我不心急捎信与你,若我能多留心些……若我能快些归来……你是不是就不会死?”

枇杷树落下一片叶子。

“你看,我仍旧是个毛贼,每月都要偷东西。”火光将息,江行注视着最后一丝微弱火苗,眸中一片化不开的黑。

“……你要不要,再捉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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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的隐藏信息很多 展开来讲是这样:顾玄音死了 但她生前偷偷递交了证据 承认自己勾结六皇子 构陷其他皇子 导致两个无辜皇子一死一流放 自己也算以死谢罪;六皇子被废(从说书先生的那几个故事题目可以看出)树倒猢狲散 其党羽当然要被逐个清算 刘尚书虽然没有参与构陷皇子 但是总有别的黑料 一时间手忙脚乱自顾不暇;江行归来 得知顾玄音死讯 查出原因(尚书强娶)酝酿复仇计划 买下面馆 转移财产(从写他早已买下面馆的那句可以看出);江行趁夜潜入尚书府 尚书正在书房为自保而思考计策 焦头烂额 江行杀死守卫 闯入书房杀死尚书(没写奏章);灭门 是指江行杀掉了尚书及其家人 并不是把整个尚书府的人都杀干净 还有仆役守卫门客呢;说书先生的语言非常夸张失实(从他对江行奏章的描写可以看出来 江行根本没写奏章 实际上他也不认识几个字 写的也不是什么颜筋柳骨)这一段话只是讲民间流传的版本 真实情况大致如此 具体的供读者想像;店小二 可以理解为他是江行的前辈 经历过和江行类似的故事(从他最后说的那句世事相似世事循环可以看出)若干年后店小二终于看淡生死 面馆也迎来了新的主人 于是店小二云游四方 江行成了新的店小二 等待下一个故事的开始 这也暗示着江行最后也会获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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