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插播一条新闻:
今天下午两点钟,警方接到报警,位于长江路馨家园小区二楼住户的李先生发现楼上有渗水情况,且水中夹杂着血腥味。警方到达现场后,在其楼上302房间发现女尸一具,身上有刀伤,且房间内有用水冲刷的痕迹。经警方初步判断,这很有可能是一宗谋杀案,本台记者将持续关注事件进展,有相关知情者请拨打110。
另据记者了解,该室所居住的是一名名叫桃子的单身女性,年龄30岁,正是死者。
爸爸和妈妈各自吃着饭,一言不发,屋子里只有晚间新闻里记者的声音。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交流,妈妈一下班就冲进厨房,在厨房和放着冰箱的餐厅来来回回。爸爸一回来就进了书房,直到晚饭做好妈妈喊他吃饭,他才出来。我想他们已经把一辈子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我常想当我到了他们的年龄,是不是也是这样。这种想法一涌上来,我就会觉得悲伤起来。我一边吃饭一边刷着手机,过几天就是情人节,从一个月前我就在想要送彭帅什么礼物,购物车里已经塞满了东西,我不断地把购物车里看中的东西迁移到收藏夹里。
“这种凶杀案不用查都知道,一定是因为感情纠葛。”爸爸挑走一块很瘦的五花肉睥了一眼电视。
“那也说不定,也许是入室抢劫也说不准,一个单身女人,歹徒见色杀人也有可能。阿琪,学校晚上没课的话你就早点回。最近这世道乱的很,前段时间还看新闻说有好几起夜跑的姑娘被人杀了的,年纪轻轻的,多可惜。”妈妈认真地盯着电视,手里端着的粥撒出来了都不知。
“哦,知道了。”我有咬筷子的习惯,她不叫我,我都要把筷子咬断了。眨眼功夫爸爸已经把瘦一些的五花肉挑完了,我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他显然对妈妈的想法不认同,脸上一副不愿意与她交流的嫌弃表情。我挑了一块五花肉把肥肉咬掉吐在旁边的碟子上,嘴巴里咬筷子的木头味瞬间就没了。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电视,看到摄像头拍着小区的名字和房间门的特写,302! 我倒吸一口凉气,把自动播放到下一条的新闻重新调回来,确认无疑,五花肉还没完全咽下去,卡在嗓子眼,噎得我只打嗝。
我放下碗筷匆匆忙忙往房间走,打开房门的时候还听到筷子掉在地板上的声音。
“阿琪不吃了吗?”妈妈在身后喊我。
我脑子里想的回答是“我想起老师留的作业还没做,明早要交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只应付地回了句:“不吃了”。
我打了电话给彭帅,把刚才看到的新闻跟他讲了,他问我要怎么办?我想都没想就跟他说当然要去报警,要匿名提供信息给警方,电话那头他沉默了片刻,说20分钟后他来接我。
在等他的时候我回忆着8月5号,也就是新闻里凶杀案发生那天看到的事情,脑海里构思着该怎么样跟警方准确描述:
那天是周五,我下午只有一节公共关系的选修课,从上大学时候起我就没怎么上过选修课,只有第一节老师点名和最后考试前的几节课我会去,即便这样我也没有挂科的不良记录。其他同学逃课会回宿舍补觉或者抱一堆零食窝在宿舍看电影追剧,我没有住校,但也不想回家。妈妈坚持我大学在家附近的理工大学读,我挺想去北方看看的,但又觉得去哪里都无所谓,所以就任凭他们在我的报考志愿上随便写了。我之所以觉得这个城市没有让我厌倦,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彭帅。
彭帅跟我一样,从小到大都在这座城市,从幼儿园到大学。但我们从来没在同一所学校读过书,唯一的交集就是我们两家离得不算远,从家里出来都会经过同一条马路,所以常常见到背着包往学校走的彼此。读大学之前我们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第一次跟他说话是大一那年的寒假,爸妈去上班,我睡到快中午,肚子饿的难受,又不想做饭,就晃悠着往街上找吃的,等我狼吞虎咽吃完一盘炒粉的时候,才发现带的钱包里没有钱,正在我很尴尬地跟老板商量我回去拿钱的时候,看到彭帅从门口经过。从那时候起,毫无波澜地我们在一起了。
他有两个癖好,一个是热衷于炒股,另一个是痴迷于观察星星。所以,他既没有住校,也没有住在家里,而是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租了一套很便宜的一室一厅。之所以很便宜,是因为那个小区很破旧。
这两个癖好让他昼夜颠倒,我每次去找他都会赶在晚饭前,有时候会带外卖给他。吃过晚饭他又会坐到电脑前,对着密密麻麻的红线绿线在纸上抄抄画画。我就用他放在阳台上的天文望远镜观察周围的一切,他爱把镜头对着黑压压的夜空,我倒更喜欢观察镜头下人们的生活。然后把他们画在我的素描本上。我按照门牌号给每个家庭都准备了一本素描册,为了确保房间门牌号正确无误,我还专门跑到对面的楼上一一确认。有一天我在镜头里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读高中时与我同班的张涵星,黑眼圈和冷冰冰是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即便她黑眼圈很严重,但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很漂亮,班里男生给她起了个“冰美人”的绰号。但我并不喜欢她,最主要的不是因为我眼红追她的男生很多,却没人追求我,而是因为在这种最容易让一个少女迷失的情景下,她却洁身自好,勤奋好学。当然我也眼红她的美貌。讨厌她的人不只我一个,班上所有的女生都讨厌她,当得知她辍学后没有人觉得惋惜,听说她堕落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所有女生都为自己的预言被证实觉得骄傲,看不到总是第一个来教室坐在角落里端坐着奋笔疾书的身影,我也觉得轻松起来,仿佛堕落才是她理所应当的归宿,否则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开怀。
我买了最大尺寸的素描本用来记录张涵星,可是这并不容易,因为她住在对面那栋楼的地下一层,地下室为了通风,房子的上半部分是在地平面以上,下半部分在地平面以下,我只能通过那扇厨房里的窗户搜索里面的一切,还有一扇用旧纸皮挡住的窗户,我猜想那是张涵星的卧室,但那扇窗户从来没打开过,所以我的猜想从未得到过证实或否定。这个唯一没有按照门牌号命名的素描本,因为视野被锁在那扇厨房的窗户里,比其他的素描本要显得单调很多,摆满旧纸箱、易拉罐、矿泉水瓶的客厅,躺在地板上的醉酒的男人,把矿泉水瓶子一个个踩扁的女人,唯一与这个画册的主人有关的画像是,围着围裙在厨房上下颠着炒锅的张涵星。当然偶尔会出现醉酒的男人去打女人,张涵星过去帮女人,三个人扭打在一处,平均每个星期会出现一次这样的画面。我把大量的注意力放在了张涵星身上,但是她枯燥的生活却让我很失望,有一天我实在厌倦了盯着她把炒锅一下下颠起放下,移开对准她的镜头,漫无目的地扫射着亮起的一扇扇窗户,镜头最终在一扇令我血脉喷张的窗户前停下。我不假思索地从书架上拿起标注着“302”的画册,我熟悉每本画册的主人,那里画着很多幅香艳的画面。我很容易描绘出那个女人的身体轮廓,不知道是男人们都喜欢把她按在透明的落地窗玻璃上,还是她引导男人们这样做,反正每次都是这样的体位。只是不同的是她身后不断变换的男人的面孔。当我仔细观察男人的面孔时,心脏因为这个惊人的发现剧烈地跳动。那个男人正是张涵星的爸爸,在“张涵星”这本画册里的那个醉酒的男人。从那一天起,我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但我的期待再次落空,什么都没发生,唯一不同的是三个人扭打在一处的画面越来越多,从平均一星期一次发展成了每天一次。而醉酒的男人光顾302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我不常在彭帅那里过夜,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为了等对面发生的故事,往往华灯初上之后故事才会开始,我才能继续我的素描,所以一般我都会留到很晚,坐最后一班车回家。另一个原因是彭帅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始他的天文观察,他不希望被人打扰。这是他把家里钥匙给我时候强调的一点。
有一次我刚搬出画架调整好望远镜,他从后面抱起我,粗暴地把我扔在床上,开始跟我做爱,我很敏感,能察觉出他有心事,但我想也许跟最近大跌的股市有关。我们做了好几次,后来避孕套没了,他还要继续,我就穿了衣服下楼去附近的商场买。楼下也有便利店,但可能我长得像中学生,收银的阿姨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所以我宁愿走一公里去附近的商场买。
当我在零食区的货架游荡的时候,看到了“张涵星”画册里面的女二号,那个踩塑料瓶的女人。原来她在商场里打扫卫生,她家客厅里摆放着的那一堆堆的旧纸箱和瓶瓶罐罐应该就是从商场拿回去的。临近关门时间,她拿着拖把在打扫卫生,她把浸水的拖把抽出来的时候,溅了我一脚,但她好像没看见,低头继续用湿拖把打湿地板。因为出来的匆忙,我没有穿袜子,只穿了白色的帆布鞋出门,脚背上被拖把洒的水浸地黏糊糊的,我一边紧绷着脚背,不让它贴着湿湿的鞋子,一边去收银台随手拿了避孕套和纸巾。
我只顾着把注意力放在自己黏糊糊的脚背上,没有抬头看收银员,直到她说“有会员卡吗?”,我才惊讶地抬头看她—娇弱而又冰冷的声音--果然是张涵星。她没有抬头看我,只顾低头扫商品码,我快速打量了她一下,比我在望远镜里看到的她更真实,她的黑眼圈更严重了,眼袋那里很清晰地看到青色的细细的血管。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始终低着头,这让我很生气,因为这又让我想到了以前她刻苦勤奋的模样。
彭帅从来对我的素描不感兴趣,也从不会拿我放在他书架上的画册翻看。我也从来不跟他讲我画册里的主人公的故事。就像他炒股和夜观天象的癖好我也不过问。但那天我把张涵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没有制止我讲下去,而是很安静地听完了我讲的关于她的事情,没有做任何评价,而是再一次粗暴地把我扔到床上。那一夜他紧紧抱着我,很用力,像是要把我嵌入他的身体里。他说了很多次对不起,以前我们做爱时他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我想也许他觉得不该这么粗暴地对待我,但我并不怨他。那是唯一一次我觉得他爱我。
8月4号那晚我看到醉酒的男人拿了一打钱放在302女人的床上,我很好奇那些钱从哪里来。所以8月5号我逃课到了彭帅那里,架好画册,调好望远镜的镜头,对准地下室的那扇幽暗的窗户。张涵星依旧像往常一样在厨房翻翻炒炒,我以为这一天是要平静过去了的。没想到,她妈妈气冲冲地进了厨房,从张涵星的手上去夺菜刀,张涵星拦着,她抢不走菜刀,气急败坏地走出了厨房,张涵星扔下菜刀,围裙都没解,追了出去。厨房安静下来,一阵风吹来,冷飕飕的,昏黄的灯泡在弥漫着烟火气的空气中荡了荡。我决定把这幅场景画下来。
预感告诉我,在302的房间会发生些什么。我把镜头调整到正对着302,女主人开了门,张涵星的妈妈先走进来,张涵星跟在后面,她身上还围着围裙。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女主人坐在床尾的梳妆镜前在脸上涂涂抹抹,仿佛她身后的两个女人不存在似的。不知为什么,张涵星的妈妈上前摇晃着那个女人的肩膀,最后两只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张涵星上前去拉,显然她妈妈没有松手的意思。我屏气凝神地望着这一幕,连彭帅何时走到我身后都没有察觉到。
“今天会有猎户座的流星雨,我要用望远镜。”
“嘘……稍等,我再用一会儿。”
没等我把镜头再放大,望远镜就从我面前移开了,彭帅的动作有点粗鲁,我觉得他莫名其妙。
“你干嘛啊?”
“我说了我要用望远镜,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愤怒,我也很生气,拿了包就走了。
彭帅到我家楼下的时候,我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刚打开房间门,就闻到客厅里弥漫着的榴莲的味道,妈妈盘腿坐在电视机前的瑜伽垫上一手端着榴莲的盘子,递给半躺在沙发上的爸爸。榴莲把人们分为两类,一类觉得榴莲很香,另一类觉得榴莲很臭。虽然他们无话可说,但他们是一类人。而我跟他们不是一类人。
“这么晚了怎么还出门?”妈妈端坐着问我。
“去同学家。”
“穿件外套,晚上冷。早去早会。”
“恩。”我顺手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外套。
我走出家门口的时候就后悔带外套了,因为外面的气温觉得人像是进了蒸笼,家里的空调温度调的很低,所以他们做了错误的判断,而我听信了他们,我气恼自己的同时又为自己觉得悲哀。
出租车打着双闪停在小区门前,彭帅没有下车接我,也没有走在后座,而是坐在副驾驶,我突然想起我们现在还没有和好,我竟然把我们闹矛盾的事情给忘了。他沉默地坐着,显然没有打算主动和好的意思。我不知道他那天为什么生气,也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尴尬的气氛笼罩在出租车里。
出租车行驶着,我把目光和注意力放在车窗外,玻璃把外面的高温挡在窗外,一缕缕水汽顺着车窗滑下来,像是雨珠,映着街上的霓虹灯,焕发着梦幻般的五彩斑斓。
车子开了很久,久到我终于意识到我此行目的。从我家到附近的公安局也就10站路的时间,但时间已经过了40分钟,
在我犹豫要不要先开口的时候,车窗外的一幕抓住我的视线。
商场的后门在三轮车前面,一个女人弯腰踩空矿泉水瓶,每踩扁三个,就往袋子里扔一次,然后再踩扁三个……
靠近垃圾桶的地方,一个瘦弱的姑娘把一摞摞跟她一样高的旧纸箱搬到一辆单薄的三轮车上,搬完一摞,再把下一摞用绳子紧紧捆住,虽然没有望远镜,但我还是清楚地看到她用力往两边猛地扯绳子时手臂上暴起的肌肉。我在健身房也见过女孩子举起杠铃时一样的肌肉,消瘦却又让人觉得充满了力量。如果车子再近一点,我想我还可以看到她脖子上因为用力而凸显的锁骨,因为她上下颠簸炒锅的时候锁骨就很明显。我记得她8月5号那天晚上穿的就是身上的这件白色连衣裙,只是此时,不知道是被汗水浸湿了,还是微弱的路灯照的,白色变成了米色。
1个小时的路程,没有人说一句话。出租车司机像是被规划好路线的导航仪一样,从我家到那个商场,再到公安局。车子到了公安局门口,我的眼睛还望着白色裙子消失的方向。
“到了,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彭帅并没有回头。
我看着他越过车座的头顶,“为什么让我看到刚才的场景?”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答案却在我问出的那一刻也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惊鄂地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己会连同答案一起说出口。
依然是沉默。
我尝试着平复自己的心情,怀着一丝希望,恳求着:“告诉我你跟她们没有关系,告诉我这件案子跟你没有关系。只要你说,我就相信你,我可以现在就调头回家。”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能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越过车座他头顶的头发,以前我抚摸他头发的时候总觉得很扎手,可此刻那儿看起来柔软极了。
我打开车门,公安局门口没有路灯,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灯光打在公安局的门牌上。一步步地往台阶上走,不知何时起夜幕布满一颗颗泛着蓝光的星星,望远镜中的星星是不是也泛着蓝光呢?一阵温热的风吹来,我却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