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一个多月的阴雨寡照天让人心情压抑,若不是意外得到《在世界与我之间》这本书,真没有什么感兴趣琢磨的。
窗外的红梅花开正茂,然而天色要比以往这个时候暗的早些,把人困在这冬不去春不来的时节里。
雨似乎停了。合上书,换鞋出门进电梯到一楼门洞。见鬼,飘落着的毛毛细雨顿时叫我心凉了半截,步行计划又算泡汤了,前天是在地下车库完成的,不想有第二次。可是活动惯了不走动难受,只得把外套拉链扯到脖颈,下台阶迈开了步子。
人在搬到一个地方的时候,试着让这个地方变得像离开的地方。这个小区紧挨着一所重点小学,所以这里的人全都是为孩子或孙子读书新近搬进来的。一晃来了半年多,周边的情况早就凭腿力摸清楚了,围着小区走四圈基本上和先前小区走三圈差不多。
时间如白驹过隙,退休快两年了。记得三十岁刚从基层进机关不久,一次随科长清早出门办事,当瞧着院子里正在专心打太极拳的将要退休的老处长后,科长转身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垂死挣扎”。当时觉得科长幽默,现在想起来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唉,面无表情的科长现在也“垂死挣扎”了吧,老处长还健在吗?转念一想,他们生死关我屁事!
四周树叶发出了沙沙的响声,雨点不停地打在脸上,我三步并做两步,冲进了最近的休息亭。
亮了的路灯映衬出雨水的急切,不远处传来李闰珉的《雨的印记》的琴声。我仰起头,想着过去母亲常在这个时候的自言自语:“哪个把天捅了个窟窿哟?老是下个不停!”
“走不成了!”忽然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扭头看见了倚靠在椅子上的人。
看来两个男人得在这里呆一会了。便主动搭讪:
“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说着摸出香烟凑过去递给他一支,才发现对方原来是坐在自己的轮椅上。
“河南开封”他一手抓住扶手站立起来,一手接过我伸出的手上的烟。我先给他点燃,看他深吸了一口后才点上自己的烟。
“你是本地人?”他仍然站着问我。
“可以这么说吧”
“还在挣钱?”
“休息了,两年了”
“那我比你大四岁”还站着说话。
我赶忙说:“坐吧,坐吧!”他回到轮椅里,我便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接着之前的话说:
“高中毕业下放,之后在外地工作三十多年,回来也有十多年了。”
“看来你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我笑了笑,然后把烟放进嘴里,深吸了一口。问道:
“你的腿怎么了?”
“老了!”对方拍打着右膝盖叹息道。
“治疗过吗?” 我自己的左膝盖内侧疼痛有一 阵子了,担心将来会像他一样。
“不可医治,不可逆转,这是专家下的结论。”
“我这块也疼了好长时间了。”我指着自己的左膝盖内侧说。
“你那不一样。”他将两手握拳挨在一起转动,说:“全碎了,一走便疼!”
“真就没办法了?”
“专家建议我换关节。但听人说换过的关节的腿根本就不像自己的。唉!人老了不想遭罪,硬塞进去的东西管不了多久又掉了怎么办?再花冤枉钱再遭罪!?”
他接着说:“听说膝盖这东西只有60年寿命。老家有位熟悉的中医还对我说,人一生膝盖最多可以活动十万次,说我只剩下一百次了。”
趁着灯光我端详起他来,宽大的脸庞,气色还不错。
“我现在是活也难,死也难哪!”
“可别这么说!”我立马打断。
“真的。我不怕死,怕的是怎么死法。”赶紧又说:
“活着的时候讲个尊严。要求不高,说我这个人还行就满足了。但随便死可不行,没有尊严的死,对家人也不好交待,孩子们会怎么想呀?”
我沉默了。对于他来说,重要之处不在于他活着享受世界,他在乎的是死后给家人,给自己的儿子留下的世界。这是影视剧里的一段话。
“你是女儿吧?”没想到他突然这样问我,不等我回过神来,他又感叹道:“是女儿就好啊!”
“老弟呀!”他拍着我的左腿这样称呼我。“我还真琢磨了自己的死法。”
我不想就这个话题聊下去,便问:
“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呢?”
“前年来的,为了他们把老家的房子也卖了。”
“你是儿子?”
“是呀!”
焦躁的雨像水帘,把两个男人遮拦在这个不大的地方。
“身边的人都把自己看得重,咋办?只有不在乎自己了。”长长的烟灰从他的指缝间落在地上。
“我们这一代是最孝顺的一代!”他扔掉手上的烟头说。
我们这一代是最孝顺的一代!在心里我重复着他的话,虽没加思考,还是觉得字字珠玑,便不自觉地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唉,也是孝顺的最后一代呀!”他语气加重了。
“我算是亲手给四位老人送终的了。”他看我没有吱声,便讲述他的故事:
“我自己的父亲也是一名普通教师,但越老越把自己当回事,算是把我折腾得够呛。除去吃饭睡觉,整天埋头研究他的病史,怎么治疗用什么药,连医院专家都得听他的,我更得由他来呀。
她的母亲卧病在床的时候,正赶上我们添了孙女,老伴要带孩子,得由我来伺候老人家,替她擦洗身子也都是我的事。”
“不容易!”我想让他缓口气。
“到头来还要听孩子们的,为了孙女上学背井离乡来到这里。”
“是不是我们这代人比上一辈的还受累些呢?”
“也不能这么说,情况不一样。”
身后高楼层的窗户里传出来富有节奏的乐曲,可能是被雨天堵在家里的大妈在室内活动开了。
“老弟呀!我现在不光走动受到限制,在家里说话都难呀!”他从系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提袋里掏出保温杯抿了一下。
“说家里的事,老伴嫌我婆婆妈妈;说外面的事,儿子怪我多管闲事。咋办?只有寻思别的事了。”
我担心他又会回到之前的话题,赶紧问:
“儿子对你好吗?”
“说起儿子呀,打小还算懂事听话的。当然我也管教得严。好不容易送他上了大学,指望他从此自食其力,没想到几年后给我来了一封电子版的书信。
我是教中学语文的老师,他写的东西一瞧就明白。开头一大段全盘否认我过去对他的家庭教育,让他没有美好幸福的童年回忆。接下来是对他自己当下人生重要时期的五年规划,末了便是中心思想,恳求我的支持和帮助。” 拿起保温杯又抿了一下。
“他的五年规划,我花了整整八年的时间算是有交待了。他如愿以偿,我却坐躺在这里面!”
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了他眼眶里的晶莹。我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右大腿上,那腿有些瘦瘪。
“你也得记住”他侧头看着我,也把自己的手放在我的手的上面,语重心长地说:
“对孩子的辛劳和付出,千万不可挂在嘴上,适得其反哪!”
两个男人同时抬起头,似乎在观察雨的情况,其实各有所思。
雨不像之前那么大了,倒是身后高楼层的窗户里传出来富有节奏的乐曲一直没有停顿。
“什么是孝顺?”一阵沉默后,还是他开口。
“孝顺就两个字”然后放慢地说:“色悦!”我侧头看着他。
“我们能图孩子什么呀?只希望在一起能有好言好语,有好脸色便知足了。我那老伴更是在乎这一点。”
他举起保温杯又落下来,“比如你把碗摔了,他能说:
‘没事!我来收拾。’事情便过去了,我倒心痛碗了。他若说:
‘爸呀,你这是怎么啦?家里的碗都快被你摔完了!’
我得蹲在地上捡碎片,那个心痛啦!
我们不图他们什么!”说完埋下了头。
“孩子们将来还是会孝顺的。”我劝慰地说。
“情况不一样了!”他居然在轮椅里摇了摇头,说:
“现在的孩子很现实。”停顿一会才说: “不说这些了。”他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手上的保温杯捣弄半天才放回原处。
“儿子考上了大学,我觉得自己算是个成功的人,打有那封信后不再这样想了;退休前虽很劳累,我感到自己算是个幸福的人,可闲在家里这些年让我开始怀疑。”
他手掌在我的大腿上拍了两下:“老弟呀,难得糊涂做不到呀!”他把手缩了回去:“我同老伴商量好了,合适的时候一路走得远远的。”说完这话稍许抬起头侧向另一边。
此时,我无语。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突然的斥责声让我俩的脸扭向同一方向。一位看上去体型有些富态但气色并不太好的妇女撑着伞出现在正前方。我猜是轮椅里的人的老伴了。
她并不顾及旁边的人,直接将轮椅推进了雨中。就在轮椅从我身边离开的刹那间,他伸出的手在我的左大腿上捏了一下。
轮椅朝着我住的楼房相反的方向离去,体型有些富态的推车的人依然大着嗓门不停地说着:
“越老越不省心,这样的天气还到处窜,为你花钱买这轮椅不是让你独自行动的。怎么就不听一点话呢?整天胡思乱想,家里的大事做来,小事又做不好。我跟你说呀,谁也不欠你的,干嘛整天要自讨没趣……”
人的背影在淋湿的小路上一会拉长,一会儿缩短,轮椅和说话声在不远弯道里消失。
伫立在雨中,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了我。
身后高楼层的窗户里传出来更有节奏的乐曲:
“怎么刚刚学会懂事就老了
怎么刚刚学会包容就老了
怎么刚刚懂得路该往哪走
怎么还没走到就老了
怎么刚刚开始成熟就老了
怎么刚刚开始明白就老了
怎么刚刚懂得时间不经用
怎么转眼之间就老了
……”
这音乐变成了我脑中无休止的说话声,让我忍受不了。
我掏出手机,将耳机塞进耳朵里,调大音量,还是赶不走脑中无休止的说话声:
“要么飞 要么坠落
这是生命的规则
要么飞 要么坠落
天空在召唤我
……”
不是说凤凰文化隐含着一种决绝的人生姿态吗,要么飞,要么死!
我拔掉耳机,转身迈开步子缓缓地走上回家的路。
我开始怀疑自己看世界的眼光是不是很幼稚,不过还是想保留某些幼稚,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就在跨进家门的那一刻,想起了《战争与和平》结尾处一句话:
当我们的生活被迫驶离航向时,我们以为我们就此失去了一切,但这只是崭新又美好的生活的一个开始。只要活着,必然会遇到幸福。日子还长,好日子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