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父亲年富力强,凡事都讲究认真二字。他年轻时身穿戎装,驰骋沙场,叱咤风云。他经历了无数次战斗,可以说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渡过江,把红旗在南京城上空升起高高飘扬。走过南京城后,他们到了无锡。
就是在无锡,他作为连长带着一队军人出操,有一个从那边过来的解放士兵迟到了,父亲大发雷霆。他让人家站在那儿,这叫站操。那人觉得削了他的面子,后来把父亲的佩枪偷去藏了起来。东窗事发,那人被押去惠山脚下枪毙。
而枪为军人的第一生命,应该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父亲却把枪打失了,难辞其咎,他向全连作了深刻的检查。他认真地读着他写的检讨书,上级鉴于他知错就改,表现不错,把他降为排长,并送到无锡速成中学读书。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父亲因祸得福,在中学里不仅学到很多文化知识,而且画艺更上一层楼,他学会了写生和素描,他画的人物肖像形神毕肖,很逼真。但他对那枚解放战士的死始终不能释怀,他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悲从中来,泫然欲涕。但他并没有意识到就是因为他的认真导致那人下他的瞎钉子的。
父亲后来复员,他转业到苏中地区里下河水乡的名镇戴南供销合作社上班,他不仅没有汲取沉痛的教训,反而比以前更加认真了。
那时人的思想觉悟非常高,各行各业上班前都要像学校上课那样学习半小时,供销社学习别树一帜,他们都是由头儿读报纸给大家听,最常读的是《人民日报》《新华日报》。那时的头儿大多数是泥腿子出身,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供销社的头儿也不例外。所以,他经常读错字,读水浒读成水许,李逵读成李达,把手持两只大斧读成手持两只大斤。诸如此类,像雨后春笋一样,层出不穷。
父亲不仅不放人家一马,还当场毫不留情地指出来,让人家下不来台。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他却过于认真,不知进退,在头儿说了一句“你认识,你来读”后,他丝毫也不推辞地就接过报纸,声情并茂地读起来。泥腿子头儿脸红到耳根,脸红成一块红布,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一头钻进去。他从此记恨上父亲,后来上边号召老干部回乡务农,他找个借口,把跟父亲一样的三个刺儿头连同父亲一起,给他们胸前戴上大红花并敲锣打鼓地送到了老家。父亲直到回到老家蒲场,他也不知道是他的认真,他的执拗劲儿葬送了他的大好前程,让他的鹏程万里变成了雀途一里。
父亲回到蒲场里后,我姐姐(我母亲带大的一个姐姐)的父亲把他安排进村粮库当保管员。那时父亲得的工分虽不少,但一分工才值三分钱,父亲为了养家糊口,就给人家画遗像,以此换取微薄的收入贴补家用。就是把人家先父先母的照片放在九宫格下,用铁夹子夹好,再用放大镜看,把照片上的人物肖像的线条一笔一画地移画到一张打了格子的铅画纸上,然后再用炭素粉一点点地晕染皴擦好,黑白分明,就像照片放大了的一样,一点儿不走样。如果是彩照,就用彩色的炭素粉上色,同样的画得栩栩如生。
父亲画像画了好长时间都是这样画的,直到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才改变了他的画法。那时我们村有一个文痞,他见父亲给人画遗像,觉得很容易,他心痒难耐,导致他跃跃欲试,他就跟父亲借九宫格和放大镜,甚至炭素粉和铅画纸也借。
父亲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悔不该把他画像的用具一股脑儿地借给了他。俗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那个文痞不像父亲从小就学画画,没有一点画画的功底,因此,他画他父亲就画得暮气沉沉,他父亲年轻时还是风华正茂风流倜傥的,结果被他画得不是玉树临风,而是像“枯藤老树昏鸦”。父亲一看,禁不住认真心起,他说:“画的什么啊,把你父亲画成一个死人!”把那人说得脸上火烧火燎的。
那人觉得跟父亲结下了不亚于夺妻杀父的仇恨,以至于父亲后来向他索要画像工具他也矢口否认,说是还了父亲了。
我们以为父亲没有画画工具就再也不能给人家画遗像了,结果发现父亲硬是凭过人的绘画技艺,在不借助画像工具的时候,给人家的遗像画成功了,令人不由的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老父亲,这时候我想起了您。我对您的认真非常崇拜,同时我也为您的认真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