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宜
佛教有轮回之说,所有的相遇都是重逢,所有的离开都是归来。 ----佛说
-01-
这是是一块紫红澄碧的砚台,椭圆形的砚身温婉细腻,刀法流畅,雕刻的极为精巧,砚背自上而下浮雕一长尾的凤凰,尖喙凤目,以一枚层次分明的活眼巧作成眼珠,整体看来栩栩如生。
洗砚堂,洗砚池,依稀残留着时光的气息,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墨香,她有些年头了,这一行行深深浅浅的印迹,行走在时光里,又仿佛在记录着什么,行云流水,一笔一划,道不尽的诗情画意,哀怨寸肠。
她有些虚弱,昏昏沉沉一觉不知睡到了哪一个朝代,偶然间回头望一望凡间,人们的衣着,发饰经过不知多少年的变迁,已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正道是沧海桑田,除了物件偶然沾染了一丝执念得以保留精魄,不断修炼,凡尘俗身哪里来的长生百年。
一丝意念渐渐苏醒,她好像记起了什么,她是妖,墨妖,吸收了凡人多少残念,才幻化成了人形,寄居在这方小小的端砚上。
她也是有名字的,小妖墨染,真是好听,耳畔仿佛又回响起那一声声亲昵的呼唤,研墨濡染,以后,叫你墨染可好?
自此,她有了新生命,小妖墨染。
-02-
西汉武帝年间。
长安城内,有一豪绅富户,赵第赵大财主,此人外形丑恶,贪得无厌,极好敛财收藏书画珍宝,仗着背后有人撑腰,搜刮民脂民膏,当地百姓对其恨之入骨,背地称其赵扒皮。
赵扒皮不仅贪,而且吝啬至极,虽家产万贯却不舍得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裳,常年一件灰长袍,小毡帽,外翻的阴阴小眼睛总喜欢盯着旁人,不知在算计着什么,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他有一个极隐蔽的私人密室,镶嵌在书房的壁画暗格中,旋转开暗格机关,里面的珍藏珠宝多的让人咋舌,随随便便拿出一件都是稀世珍宝。
秦代玉璧,润白无暇,各种钱币,名贵书画,精致瓷器,玉器等等应接不暇。
这方端砚不知怎么也来到了这里,不被重视,孤零零的被随意摆放到了外面的书桌上。
端砚的出生也是高贵的。
肇庆是她遥远的故乡,她恍惚回想起自己的从前,经历开璞、设计,到雕刻、打磨、过蜡。一道道工序,一道道细纹沿着身体脉络前行,刻画出行云流水般的痕迹。
不论从质地、颜色、品种还是做工哪个方面来说都称得上是上乘之作。
可懂的人那样少。
赵第每每都会来到书房,严严实实关好房门,打开暗室开关,贪婪地抚摸一件件珍宝,把脸贴在冰冷华美的瓷器上,光洁瓷器上倒映着他的身影,映照着的面容狰狞而丑恶。
这方端砚才刚刚有了第一重精魄,虚弱而渺小,它没有修行,没有法力,不能到任何地方。
只能寄身在这书房。
一日又一日。
孤独而又寂寞。
端砚每日昏昏沉沉,看着黄昏日落,日落黄昏。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它听见外面有一声声的诵读声,“坐久云应出,诗成墨未干。不知新博物,何处拟重刊。”
声音悠远深邃,一声声吹到这方端砚的身上。
她莫名提起了精神。
有一个女子的糯软之声传来,“长平,读的真好,我喜欢日日听你诵读诗书。”
那个男子便轻轻笑出声,“芜娘,只有你,这样看重我。”
......
接下来的声音墨染没有听到,依稀感觉那声音似清风拂面,又是淙淙流水,迎面而来,便是清爽十分,多了一丝新鲜空气的浸润无声。
墨染睁大了眼睛,每日捕捉外面细微的声音。
不同的脚步踏在地上有不同的摩擦声,细碎的,粗鲁的,从容不迫的,步履匆匆的;不同的声音,也有高低粗细之别,墨染听得极为仔细,久而久之,一有他轻缓的踏步声,松竹玉露的音腔,墨染总能第一时间辨别出是他。
听得久了,渐渐知晓他们的身份。
林长平,赵府的小小账房先生,名声极好,文采斐然,一年一年的想要施展抱负入朝为官,却总是被达官贵人子弟抢占了举孝廉名额,抱憾在身,本来家境贫寒,又不甘心,每年的暮春时节总会到长安城内,试图寻个有名望之人为自己举荐,多年徒劳无功,反而更加清贫,一年一年下来,难免心灰意冷。
芜娘,赵府的伺候丫头,从小到大生长于赵府,未被卖前家里有五个丫头,为了给宋家留下香火血脉,父母还在拼命的生。
芜娘听说在自己出生前一年,母亲怀的还有孩子,只是前头溺死了两个刚出生不久的姐姐,还好,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芜娘幸存了下来。
只是家里实在贫寒,在她七岁那年,终于还是被父亲以一些散碎银子卖了出去。
自小颠沛流离,看透人情冷暖,两颗凄凉的心在各自的温情中渐走渐近。
芜娘不识字,林长平就一字一句念给她听,情深意浓,几多婉转,芜娘红了脸,唤了一声,“长平......”
那一声声婉转缠绵,恰如辗转心间的绕指柔肠,墨染以为他们终究会在一起的,岁月静好,人都有七情六欲,情感思绪,短短的一辈子,经历不同的悲欢离合,虽终化为虚幻,也足以让他们这些精魄惦念着世间诸多美好情感,而这,是他们奢望不及的。
那一日,墨染睡的足够好,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睁开了惺忪的眼。
咦,这是在哪里?
映照着砚堂的,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的脸,清亮亮的眼如同深夜里的星子,眸子深处泛着点点细细碎碎的星光。
他细细端详着这方砚台,眼里是隐藏不住的喜爱,他忍不住轻轻抚摸砚台的每一丝刻纹,嗅着那悠远的墨香,“多好的砚台啊!”
他忍不住赞赏,陶醉其中,墨染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干干净净的文弱书生,如松如竹。
墨染红了脸,他修长的手指在她温软的肌肤上流连。“倘使我能拥有这样一方砚台,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他在感慨,墨染全身的肌肤都在极度兴奋中战栗,他喜欢她,他把能拥有这方砚台作为一件幸事,墨染幸福极了。
门外有人唤,他终究是恋恋不舍放开了那方端砚,临近离开目光依旧停留在砚台身上。
风又起了,墨染身上还存有他残留的温度。
这方砚台又重新活了过来。
每逢赵第叫林长平过来书房对账的时日,都是墨染最幸福的时光。
墨染只识得他的气息,她看他修长的手研墨润笔,一笔一画写出的字隽永挺拔。
倘使他能用我的砚堂研墨,用我的砚池蘸笔是再好不过了。
墨染有了自己的想法。
又是一日一日,墨染渐渐不能满足这样朝夕的相思。
沾染的人烟气息多了,她渐渐有些修为,终于有一天,她成功地滚出了书房,被那个唤作芜娘的女子拾捡起来。
她听见她由衷的感慨,“多漂亮的砚台啊,长平一定会喜欢的。”
墨染赢了,林长平终是不舍得归还,日日抚摸着这方砚台。
他说,“研墨濡染,以后,叫你墨染可好?”
墨染墨染,一句句唇齿含香,刻进了生命的轮回。
倘使墨染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她还会不会一腔孤勇改变这一切?
林长平私藏赵第的砚台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赵第以偷拿钱财的罪名把林长平送进了牢房。
最后一眼,林长平还惦念着那方小小的端砚。
在狱中不久,林长平就被狱卒严刑拷打致死。
得知消息后,芜娘日日以泪洗面,对着墨染哭的肝肠寸断,那一滴滴的泪沿着砚身滚落入砚池中,滚烫滚烫,融进了墨染的躯体血脉。
沾染了凡人痴情的泪,墨染又进入了昏睡。
-03-
又是不知多少年。
苏醒过来的墨染修行百年,记忆不甚清晰,依稀记得,有那个人,唤她墨染。
一声一声,温柔至极。
她又开始了无边的寻找。
东京汴梁正是初夏季节,放眼望去,商家店铺,鳞次栉比,摊贩行人,摩肩接踵。
金环巷。
紫云青寓满庭芳。
端不尽的风花雪月,唱不完的碧月流霜。
那一方紫红的砚台安安静静躺在满是脂粉香的梳妆台上。
对着菱花铜镜,是位女子在慵懒梳妆。
正是华灯初上,点燃的小炉熏香散发着袅袅沉香气息,如意锦,鸳鸯床,薄如蝉翼的紫红幔帐在夜风中轻轻吹拂,雕刻繁复花纹的窗棱飘来阵阵桂花香,奢靡而又让人沉醉其中。
“师师,准备好了,周侍郎的公子今儿个可是大手笔。”
闺房外传来一声极为谄媚的声音。
李师师敛眉,眸如点漆,“知道了,妈妈。”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李师师拿着玉兰簪的手停顿半空,怔忡看着铜镜。
不得不说,她真的很美。
桃花眼,丹青眉,眸如秋水眼含翠,裁云剪雾制衫穿,束素纤腰恰一搦。
尤其是那抹淡淡的哀伤,让人心碎。
墨染看着房内发生的一切,她调整好情绪迎接着一位位恩客,眼中一直是淡淡冷意,疏离至心底,她素来有不成文的规矩,进入房中的客人须得留诗一首,那周侍郎的公子贪图享乐,胸中无半点真才实学,她眼底寒意更甚,不及几句已是直言送客。
老鸨笑脸劝她,她也是不听的,只道,妈妈向来知道师师的规矩。
老鸨知道她是红遍汴梁的,再怎么不悦只得压下心中的怒火。
卧房重新归于静寂,这般安静下来似乎比喧嚣更让人觉得压抑可怕,她双手无意识划过砚身,没有一丝温度,墨染听见她凄哀地唱,“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一声声,如泣如诉,哀婉忧愁。
直到那一日,相识的权臣高俅恭恭敬敬引来一人。
贵如高俅尚如此,她自是玲珑心思之人。
整理妆容堪堪迎接。
不同于想象中,甚是轻薄的污浊男子。
他有一双清澈锐利的眼睛,仿佛只一眼便扫视人心,华贵锦服,玉簪束发,一言一行都是礼节周全。
李师师弹了一曲西江月,琵琶声婉转,素手拨挑吟唱,余音绕梁,他眼里渐有笑意,含笑道,“师师姑娘果然才艺双全。”
她纵是见惯了风月场合,此刻也难免失了态。
再回首,他已是踱步至梳妆台前,把玩那方小小砚台。
“好精巧的砚台。”
他低低叹息,墨染心灵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苏醒,她听见熟悉的声音,“砚者研也,可研墨使和濡也。不如唤它墨染可好?”
墨染,墨染,她反复咀嚼这两句婉转缠绵的话语,痴痴的心有了依托。
想必是他了。
他从那以后来得更勤了。
不时端着砚身细细观详,念着砚背铭,“此身不到凤凰池,老欲求名悔已迟。仿得玉堂新样好,几曾歌咏太平时。”
一声一声的吟诵中,墨染的心便也醉了。
缠绵悱恻之际,他又提笔书写“醉杏楼”三字赠予佳人,运笔飘忽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转折处可明显见到藏锋,竟是天下一绝的瘦金体。
师师隐隐有了一种猜想。
不知何时,宫外传起了流言蜚语,当今皇上流连花街柳巷,美人怀香,师师心下一紧,果真是他了。
如今的宋天子,赵佶。
师师匆忙中,只见了他一面,他挽着她的手,情谊切切,“师师,等我,待来年暮春时节,杨柳拂堤,我定会迎你入宫。”
她盈盈的横波目,清亮倒映在他的眼中。
一日一日,一年年的春去秋来。
朝堂混乱,战事连连,连着最后的奢盼便也化作虚无。
她犹自梳妆,打扮,沐浴后熏一身香火,哀哀等待。
直至夜深,弹一曲琵琶语,多少痴情哀怨尽数融入琵琶声中,幽怨断肠。
到了最后,只是对着端砚诉说,“我知道他不会食言的,他现在处境那样艰难,只是我没能帮到他什么.......”
她说着,泪一滴滴落下,打湿了鬓发。
墨染沾着她的泪,砚身一片冰凉。
时至四月,北方寒冷依旧。
一片萧瑟颓废之景中,金兵大举进攻宋朝疆土,时间的最后,便是皇帝被俘虏的消息,泪早已风干,连带着空气都满是死亡的衰败气息。
支撑她的,便只有昔日那夜夜入梦的温情回忆。
臣民纷纷南下逃生,醉杏楼早已人去楼空,旁人劝她,她也不听,只固执坚守,坚守那虚无缥缈的誓言。
在一个寒雨戚戚的清晨。
金军终是攻破汴梁。
金主垂涎李师师美色,降臣张邦昌千方百计寻找,不惜重金悬赏,最后终于找到她。
她容颜依旧,却只为故人,哀婉笑,“容师师准备片刻。”
关了房门,把一世爱恨情仇抛下,只怀抱了端砚,一遍又一遍贪恋抚摸,片刻不舍得松手。
终于到了最后一刻,金人在门外催,她没有盥洗没有更衣,只是素衣素服,不施粉黛的脸上泪痕犹自未干,凄凄惨惨的笑,仿佛回顾这飘零而又短暂悲凉的一生。
一滴泪滴落,她终是闭了眼,决绝吞金自杀,身体在无力中缓缓倒下。
小小的端砚从怀中滚落,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最后的血,流到砚身上,浸润了砚堂,浸润了砚池,连凤凰都被染上红红的光,映得那尾凤凰像是浴血重生一般,火得耀眼。
一切,又都结束了。
只是墨染被自己诅咒,囚禁了心魔,生生世世挣脱不开。
一念执着,何时立地成佛?
-04-
公元二零一六年。
西安博物馆。
玻璃展台内侧放置了一方名贵的端砚。
据说已有上千年历史。
据说经它手的名人墨客数不胜数。
据说宋徽宗亲自鉴赏过它。
据说苏东坡对它念念不忘。
据说......
千百年了,经过的人,经过的事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它,依然向世间微弱地传递那个时代的讯息。
砚身在阳光折射下晶莹光亮,色泽细腻,而呈墨色的墨子石如油如漆,恍若初新。
展柜旁依稀传来脚步声。
咦?
快看,好精致悠久的砚台啊!
这样久的岁月,经历过那样多的事,砚台的心该有多苍老啊!
是谁的声音,一声一声传入耳畔。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挽着同样年轻男子的手,指着这方端砚忍不住惊叹。
时光恍惚又在哪里停留,兜兜转转留在原处。
那个男子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所有的相遇都是重逢,所有的离开都是归来,没什么好值得执着和留念的。”
多么熟悉的声音。
身体仿佛在慢慢复苏。
温热的砚身渐渐膨胀,凝聚到凤凰眼处炸裂开来,寄存其间的精魄向四周飘散,一点一点渐趋虚无。
一语点破痴心人。
所有的执念,只是放不下。
玻璃的碎片在空中漂浮。
世间再没了小妖墨染。
只是那被时光尘封的旧事,还会有人来开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