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高中开始,我便背井离乡,到异地求学。细细数来,离家的日子加起来也有10个年头。离家的日子越是久远,越会不自觉地把对家乡的思念融入到那些熟悉的语言和熟知的一草一木里。
想起在北京求学的日子,时常可以看到街边小巷里摆起了糖炒板栗的小摊。
小贩们将炉火弄得很旺盛,一边炒着板栗,一边大声吆喝着:“糖炒板栗了,又香又甜又新鲜的糖炒板栗哟!”
大嗓门的吆喝声和板栗特有的香味,让我们这样寄居他乡的游子,停下那一刻匆忙的脚步,来到板栗摊边,去品尝它的味道。那种味道对我而言,是故乡的味道。
我毫不犹豫地买下几斤,迫不及待地用手剥开栗壳,撕去薄薄栗绒,放在嘴里嚼动着,思绪不禁飞回故乡。我那千里之外的故乡也种有一株板栗树,那时的我也能时常吃到板栗果。
我的家乡在十万大山北麓,那里有连绵的青山以及一望无际的蔗海,一条曲折蜿蜒的明江河从家门前静静地流淌着,屋后是那风景旖旎的十万青山。
在我们家的后院的小高坡上种有一颗板栗树,它枝桠交错,粗壮的根系稳稳地扎入泥土,结实的树干略微高出屋檐,若大伞般的树干,像是一个勇士一样,无论春夏秋冬,还是酷暑严寒,他都静静的守在老屋后面,守护着屋内的我们。
在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门前或后山都有种树的习惯,究其原因是老一代的人都相信种树能够辟邪。但种树终究是有讲究的,并非所有的书都能种。俗话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指杨树)。
除此之外,其他树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种植。而我们家那一带大多兴种龙眼树,龙眼果实圆润,宛如龙的眼睛,种在院子里可以消灾镇宅保平安,成熟时候硕果累累,果实又有壮阳益气、补益心脾、美容养颜等功效,颇受大家的青睐。
虽然如此,但我们家不信这个“邪”,在奶奶的坚定之下,选择了在后院的小土坡上种下一颗板栗树。
说起这颗板栗树的来由自然是因为我。那个时候我还小,仅有四、五岁。
我的姑姑嫁到了北方,她在回家探亲的时候,从她婆家的院子里摘了好几斤暗红光洁的板栗,拿回老家,并给我们做了一次糖炒板栗。
筛选、清洗、预炒、加糖、起锅,经过一系列的程序之后,香喷喷的糖炒板栗就“出炉”了,那诱人的香味让我们这些农村里的小孩子口水在瞬间飞流直下三千尺,从那一次吃板栗的经历后,我便天天嚷着奶奶给我们买板栗吃。
然而那个年代,仅是解决温饱就已经很不错,哪里有钱买得起板栗。
而我们那一带,又没有人有种板栗的习惯。十万大山虽然物产丰富,但野生板栗树,却是不多。
如果我们想吃板栗,奶奶就不得不翻山越岭去寻找。当时,路况十分不好,在村里到处都是泥巴路,更不用提上山的路有多险峻了。好多次奶奶为了给我们弄板栗吃,差点从山上滚下来。
如此一来,到山上找野生板栗并非是个好办法。最好的办法还是自己种板栗树,这样等到板栗成熟时候,就可以吃到源源不断的果实了。
后来,奶奶的心愿实现了,姑妈托人给奶奶弄来了一颗板栗树苗。我还记得奶奶接过树苗的那一刻欣喜若狂的心情。
她像是如获珍宝一样,抚摸着瘦小的树干,笑得合不拢嘴。“好树!好树!”她说。有了这颗树苗,结果之后,我和弟弟就可以经常吃到板栗果了。
从那之后,板栗树就这样扎根于我们家后院的小土坡上。施肥驱虫,奶奶将之当做宝贝一样呵护,几年之后,这颗板栗树在奶奶的精心呵护之下,也开花结果了。
往后的时光,我童年的所有快乐都离不开这颗老树。春天,当万物复苏的时候,枝桠上似乎是一夜之间热闹起来,鸟儿们在这里搭巢唱歌,好不快乐。
酷夏,郁郁葱葱的枝叶,挡住了强烈炽热的阳光。那时每到午间,我便光着脚丫,睡在院子里的大石板凳上。
奶奶就坐在我的旁边,摇动她的大蒲扇,并唱起悦耳动听的山歌虽蕾,像是一曲摇篮曲,听着听着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傍晚,在光线依旧充足的时候,奶奶便将桌椅搬到板栗树下,并在旁边点起了驱蚊麻绳油灯,好让我能安心地读书写字。
她并不识字,那时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为我扇风,帮我削铅笔。她老了,手自然没有年轻人那么麻利。
她笨拙地拿起小刀,在为我削铅笔时,好多次划伤自己的手,而她怕影响我学习,竟默默地收起疼痛流血的手,悄悄地走到前院,摘了一些艾草,敷在伤口上,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到我的身边,将削好的铅笔放回她为我做的笔袋里,又继续为我扇着风。
我也时常在板栗树下画画。画那一排排的土砖瓦房和农村里的袅袅炊烟,画板栗树后面不远处的座座青山,画眼里那绿叶舒展,散发淡淡清香的板栗树。
那时,尽管我的画技不怎么样,在一旁看我画画的奶奶总是一个劲儿地拍手叫好,我知道她是在以她独有的方式鼓励着我。
春去秋来。每到这个色彩斑斓的收获季节,板栗树上总是挂满了圆鼓鼓的板栗球,经风一吹,屋顶的瓦上就会发出“铛铛铛”的响声,那是板栗落下敲击瓦背的声音。
随后我们便到处搜寻着散落在草丛里,石缝间的板栗,并将那些黑油油的果实装入竹筒和铁罐中。而有些板栗就这样被我直接放进嘴里生嚼着,干脆清甜,十分可口,那真是人间最美味的食物!
但我最快乐的季节却是奶奶最紧张的季节,早早在板栗球没有裂开之前,她就用荆棘把板栗树最下端的树干严严实实围了几圈,她怕我还有村子里那些淘气的小孩子上树偷摘板栗摔伤,于是,我们只能天天盼望老天能多出点阳光,多点儿风吹。
阳光会晒得栗壳暴裂,露出粒粒暗红光洁的板栗,风儿会将黑油油的板栗球吹落一地。
然而,在那些无风的日子,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栗子球流口水。奶奶看着我们这群小馋猫,心疼至极。
于是,她费力地找来了一根长棍子,试图打下那一处累累的果实。可是,棍子还不够长,她又找来一个板凳,并站在板凳上继续打果实。就在那时,她一个不小心,摔下来,不幸将腿摔断。从那之后,她只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那时,她已经70多岁了。
她行动不便,自然替我们摘不了板栗,而我们也渐渐地长大了,因为嘴馋糖炒板栗,她又嚷着叫姑妈教她做糖炒板栗。于是,每年板栗树结果时候,我们都可以吃上新鲜可口的糖炒板栗。
后来,我们到外地去求学,每次回来,碰巧到板栗成熟的季节,奶奶都会提前做好一大锅糖炒板栗,在村口盼着我们回来。在假期即将回校前,她又将板栗包好,让我们带到学校吃。
她也顺便将她卖板栗果换来的1块、2块、5块·······零钱递到我的手上。她说,你们不在家,我们吃不了那么多板栗,索性拿去卖了,这些钱你拿去给你和弟弟买书买文具。你们在外地读书,要时不时回来看看,奶奶会很想你们。说完,她老泪纵横,而我也已泪眼模糊。
后来,母亲来信,说奶奶得了白内障,她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九十岁高龄的奶奶在生前最后那段时间已经神志不清。常常独自一人站在板栗树下,或喃喃自语,或反复抚摸着板栗树粗大干裂的树身,浑浊的双眼迷茫的望着远方。我想,奶奶是在等待着远方的儿孙们,等待归来的那声温暖的问候!
当叶片落尽时, 西风就来了。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板栗树也老了,他慢慢凝固,叶子随风凋落。
它孤独地地站在寒风中,不言不语,仍像一个勇士一样,守候着那所破旧的老房子。再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家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村里也通起了水泥路,建起了篮球场,舞台和健身场所,原有的老房子也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建起的栋栋“小洋楼”。我们家那一处老房子也毫无例外地“升级”了。
然而,唯一不变的是,那颗板栗树被完整地保留下来,依旧枝繁叶茂地伫立在原地,静静地守候着奶奶的灵魂。
那一年,奶奶91岁,就葬在看得到板栗树的后山上,与这片十万大山的土地合二为一。
时隔多年,板栗树下,你已不在,但它依旧是我脑海中一成不变的风景,驻立在板栗树下,我仍能听见在岁月深处,有人在轻轻吟唱着一首古老的山歌,深沉,低缓,而又淡淡的忧伤。那个人,就是你——我亲爱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