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他是踏着一夜的星光去的上海。
那是在一九七九年的秋后,我刚刚蹒跚学步。日子踏进“农闲”不久,父亲便带着几件简单的家什从爷爷奶奶家搬了出来,算是“分”了家。新家在河对岸一间借来的小房子里,几乎一无所有的日子异常艰难。贫穷如黑夜一般如影随形,打我爷爷的爷爷开始,便跟在这些老实巴交的“泥腿子”们身后,将他们打垮,再狠狠地踩在脚下。现在,它又盯上了年轻的父亲。父亲没学过手艺,很是焦急,那段日子经常东奔西走,到处找活计。一天晚饭后,天刚刚擦黑,父亲撑着一条小船独自出门了,半夜回来时,船上多了几样家伙:一个通体乌黑带着仪表的铁疙瘩,模样就像个飞机扔下的“炸弹”;木制的风箱,一拉一推会发出“哒哒”的响声;“凹”着大嘴的煤炭火炉,小小的工具箱,还有一个拖着长长尾巴的黑色胶桶。父亲请陈堡公社的一个亲戚帮忙,弄来了炸炒米的机器。
炸炒米并不是什么复杂的技术活,亲戚只指点过两次,父亲就“出师”了。但一切只能悄悄地进行,在那个年代,“副业”是随时可能被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父亲有自己的打算,炒米机一到家便被藏进了西屋的草堆里。第二天,父亲到镇上去买了一根扁担,新竹子做的,非常地宽大厚实。不久后的一个凌晨,当整个村庄还在一片睡梦之中,煤油灯下,父亲将炒米机、火炉、风箱、胶桶,连同行李和母亲准备的几天的干粮,在扁担的两头捆绑得结结实实。母亲带着满满的不舍和担心,一遍又一遍的叮咛着什么。“唠叨”声中,下蹲,上肩,憋气,父亲一把挑起这差不多两百斤的担子,毅然决然地扎进了茫茫夜色之中,大步奔向十里外的轮船码头。父亲的目的地是上海,那里有个表亲可以投靠。
那年冬天的上海,一定听过一个年轻人走街串巷“炸炒米”的吆喝声,见过他专注地端坐在炒米机前炸炒米的样子。父亲一只手不停地画着圆圈转动机器,另一只手同时要前前后后推拉着风箱,身体跟着节奏非常协调地晃动。小火炉里炭火的光,将父亲年轻的脸涂抹得通红,在眼中留下两团小小的火焰,像夜空中两颗明亮的星星。大米、蚕豆、玉米、米团的片……,食材们变着魔法似的,在那铁疙瘩里慢慢膨胀、变大,逐渐地成熟。父亲不时地盯着仪表的指针,时间在这单调机械的动作中慢慢流逝。突然,父亲停下风箱,猛地一压摇把,炒米机便一下子调转方向,稳稳地钻进了胶桶,只从圆孔里伸出一截尖尖的铁“角”。围拢着的人群捂着耳朵一下子散开了,远远地看着。父亲的左手用铁管板着铁角,右手握着摇把,昂首挺立,长呼一声:响啦……,说罢便低头用膝盖对着机器的肚子猛地一蹬,炒米机立刻爆出“砰”地一声巨响。伴着香气,食物们从那黑乎乎的洞口里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一个个变得白白胖胖。白色的雾气蒸蒸腾起,笼罩了四周,父亲的憧憬和梦想随之漫延。父亲是老大,是家中的“顶梁柱”,有两个还没成家的弟弟,而爷爷奶奶在田间劳苦了一辈子,逐渐年迈的身体已经难以承担。炒米机担子的两头,担着两个家的责任,沉沉地压在父亲的肩头。那一年的春节,父亲没有回家,父亲用他沉重的脚步,丈量了大半个上海。
关于上海那段生活的细节,一向沉默寡语的父亲很少提及。只说过有一次,可能父亲全身碳渣、蓬头垢面的样子,应和了改革开放初期国家贫穷落后的印象,竟然有几个外国人拿着相机追着父亲拍照,而父亲则害怕得挑着那炒米机的担子,到处奔走躲闪,如同猎人枪口下惊慌失措的猎物。父亲虽然不说,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已经可以体会父亲独自一人漂泊在异乡的艰难。那段关于理想和奋斗的故事,于年幼时的我来说,其实并不能真正理解,只留下了一段遥远的期待父亲归来的记忆。两年后,随着父亲和朋友办起了窑厂,那台炒米机也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直到如今它仍在老家的仓库里静静地躺着,生满了铁锈,犹如父亲日渐苍老的身体。尚算新时,曾多次有人想买走它,都被父亲拒绝了。我曾经问过父亲,是否还记得是哪一天去的上海?那黑夜的路远么?那炒米机的担子重么?
时光久远,父亲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只是清楚地记得,出发的那个夜里满天的繁星——它们仿佛商量好了,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像是一盏盏小灯笼似的,给年轻的父亲照亮了前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