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厉害?老祖宗定的节气厉害。自立秋那一刻,你再摸皮肤,夏日溽暑的潮气褪去,身上立刻爽起来,滑溜的就连纳鞋底的麻绳都搓不成了。急着做千层底鞋的女人只好往腿上呸呸吐着唾沫,以增加摩擦力。
立秋后没过多久,涞源的天扭脸就变冷了。人们翻出毛衣外套裹在身上,但一早一晚还是会打哆嗦。再过几天,等到玉米棒子黄了,快要收获的时候,八月十五就要来了。
在中国人的心里,这是个重要性仅次于春节的节日,但在我的心里,它比春节有趣得多。中秋节是收获的季节,到处沉甸甸的都是果子,田间地头上南瓜悄悄膨大了,一不留神会将路过的人绊个跟头。从地里收回来的东西各有各的去处,胡萝卜埋在土里,山药放地窖里,粮食挂起来等风干,秋天把人们的家塞的满满当当。院子里瓜果飘香,苹果梨子摘回来放到瓮里,孩子多的家里规定每人每天吃一个,但多数时候大人舍不得这么吃。说到吃,熊孩子们又哪里领情,总是与大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斗智又斗勇。好东西少,孩子多,肚里饥就是口头禅。那时候油条要挂在房梁上,点心要锁起来,就连红糖白糖也得藏好了。放了学的孩子们翻箱倒柜找吃的,找到了吃完了被问起就死不认账,找不到就看家长不顺眼,觉得好吃的被大人吃光了,哼!
那时候,小学生还有秋假,为的是让孩子们给大人帮忙抢收粮食。我家没有地,我就到舅舅家帮忙,主要的目的不是帮忙,是为了坐拖拉机。为了晚上收获的时候坐上拖拉机,我需要早早的到地里去掰棒子,中午饭是送饭到地头上解决,傍晚时分一大片地的棒杆子倒下了,棒子被扒了出来,装在麻袋里,捆在拖拉机上。如果拖拉机没有满,人可以坐在棒子上一起回去,那感觉啷稍,比今天我坐的飞机感觉还美。倘若坐不上拖拉机,一天辛苦落了空,心里充满落寞和失望,和大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天黑了,月亮升起来,路边的蛐蛐叫呀叫,我手里握着玉米杆子敲打路边的草,边走边听大人说村里的事儿,又觉得这样走也有趣,坐不上拖拉机其实没什么要紧。
过这么重要的节,当然要看望长辈。拿的礼品少不了月饼。月饼四个一斤,用草纸包着,用线捆着,提溜成串。里面的油渗到纸外,香气四溢,让人垂涎欲滴。我总盼着来我家看望的人们放下东西就走,但没一个人让我如愿,他们和我家大人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客人都说着要走了,我妈还要使劲拉扯留人家吃饭,客人不吃,他们推来推去,衣裳快要扯破了,我在旁边干着急,恨不得嚷起来让他快走吧。然而最后客人寡不敌众,败下阵来,也就吃了饭,更加远方的亲戚还要住上几天。客人不走东西不能动,我闻着月饼的香气,过来过去的,好像有猫挠着心。
涞源的秋天一没有雾霾二没有阴雨,所以八月十五月儿是圆如盘。秋天农忙过后,男人们的消遣无非是打麻将炸金花。女人们则在皎洁的月光下拉闲寡,说的无非是家长里短。天生好口才的我妈总是把外面的新鲜事说给别人听,老老少少听得入迷,我心里却不忿,这么有趣的事就说给别人听,见了我却吹胡子瞪眼没好气儿,让人伤心呀!
她对我岂止是怨恨,那是咬牙切齿地恨,但有什么办法,我就是这样的孩子,毛手毛脚啥啥都干不好。让我给同村的老师送月饼,白天我害羞,晚上我怕鬼。我妈把我送到老师家的大门口,月饼递到我手上。我摸黑到老师屋里,为了省电她全家在炕上摸黑看黑白电视,我说,李老师给你月饼。手一松,月饼吧唧掉地上,圆圆的滚了一地。我摸呀摸呀才找到七个,另外一个滚到柜子底下,我拿了地上一只鞋才扒拉出来,哎呀妈,总算完成任务一个不少凑够了二斤。
中秋过去以后天更加冷,收了庄稼的大地一片肃杀,风一吹,无边落叶潇潇下,于是我们便挠杨叶。用一个大耙子,把杨树叶子收集起来,装到袋子里扛回家。这东西看上去挺多,却极不耐烧,火苗轰轰地一会儿就把大袋的叶子烧没了。于是再去挠,还要起早占地盘,带着月饼和梨当午饭,等这些东西都吃光了,杨叶也挠没了,寒冬真的来了。
冬天的夜,天空深邃,家家户户的灯光寂静昏黄。若是这时候凝望天空,人就会飞出去,置身于广袤无垠的宇宙之中。人是中心,星星和月亮是人的伴儿,那么这时候手里要扶住一棵树,或者牵上家里的狗,这是你飞回来的线索。
这时候这时候的孩子不再惦记吊起来的油条,锁住的点心,也忘记了被大人责备的失落,小小的心里再不觉悲苦,安然恬静地凝望着那么圆那么大的月亮。
直到被一个栗钊敲醒,才回过味来,在大人的呵斥下用冰冷的水匆忙刷下牙,赶紧钻进冰冷的被窝里,照例要求大人讲个故事,姥姥给讲什么故事呢?外头屋里躺着白胡子老头儿,一会坐起来,一会坐起来,吓得人一头汗,又一头汗,哎呀妈,终于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