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用二十年熬一锅良心高汤,温暖了半条街的胃。女儿接手仅三个月,老顾客纷纷逃离,忠诚员工反目成仇。而老丁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1,
我们桂花街上的几家小面馆,就数老丁家的面条最好吃。
老丁比较讲究,每天天不亮,就把一只煤炉子提到店门口,开始熬一大锅、足够用上一天的高汤。他先用大火烧到噗噗响,再改用文火慢慢熬。直到天渐渐地亮了,陆续有顾客上门时,他才把煤炉子提进去。
喜欢吃面条的人都知道,除了面条本身要足够筋道、久煮不烂,面汤也是成败的关键。一碗好喝的面汤,浓香扑鼻,腴而不腻,令人胃口大开,一旦捧起碗来就舍不得放下,直至喝得满头大缸冒气,才算过瘾。
老丁舍得下本钱,高汤都是用牛骨头和猪骨头架在一块熬出来的,特别货真价实。而用这种高汤去兑出来的一碗面汤,自然够鲜、够香、够味道。不像别的那几家小面馆,面汤都是先舀一小勺猪大排、红烧肉或者肉圆的荤汤,再兑上一大勺滚烫的煮面水,就端上桌了;显得很不地道,很不专业。
不仅如此,老丁还特别讲究新鲜,每天的高汤都是当天早上熬出来的,当天晚上打烊时剩多少倒多少,决不会为了省一点成本,悄悄留到第二天再继续使用。
因此,老丁面馆的生意一直很兴隆,是我们桂花街上的人吃面的首选。每天三顿饭一到饭点时,老丁面馆里总是满坑满谷地坐满了人;去晚了没位置,你只能把面碗端在手上,圪蹴在店门口吃。有的人吃上瘾了,几乎天天都要来吃一碗面条。
老丁面馆虽不大,但也雇佣了三个人,一个是专门负责烧菜、下面的师傅,一个是专门负责打菜的师傅,还有一个是专门负责擦桌子洗碗、打扫卫生的师傅。而老丁自己主要负责两件事:一是每天早上精心熬出一大锅高汤;二是和我们顾客打打招呼,收收银。
别人家的收银台都是在店门口摆一张窄窄的小台子,老丁的收银台却是一张宽宽大大的老板桌。早几年看上去十分气派,这几年有些旧了,但派头仍隐隐犹存。假如这里不是一家小面馆,而是一家公司,那么路过此处的人势必以为端坐在老板桌后面的老丁,肯定是个很大的老板。
这张老板桌就像一艘搁浅的巨轮,非常占地方,有人便劝老丁去换一张小台子,以便腾出地方来,再放一张餐桌,省得大家有时候没地方坐,要端着面碗蹲在店门口。但老丁一直没换。
我们进去吃面时,总是看到胖乎乎的老丁雄踞在老板桌的后面,肚子挺得老高,一张大圆脸笑呵呵的,脸上戴着一副镜面硕大、且有点变色的眼镜。也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还是仅仅想戴出一种气质。不过,这种变色的眼镜现在已经不大看到有人戴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倒是风靡过一时。
一到饭点,老丁就会不断和那些前来吃面的顾客打着招呼。特别熟悉的老顾客,他会主动散烟给人家,且热情地说:“来!吃我一支烟!”
老丁整天烟不离嘴。这么说吧,我们只要看见老丁,无论何时何地,他嘴上总是叼着一根香烟。即便嘴上没有叼着,他手上也必定捏着一根。老丁抽的烟档次很高,一般抽的都是软壳中华烟。不像我们桂花街上的普通群众,一般抽的都是十来块钱一包的红南京,稍好一点的,也不过是二十来块钱一包的黄南京,或者芙蓉王。
不过老丁抽得起,我们估算过,他的小面馆每天少说也有两三千块钱的营业额。老丁有一个大客户,是我们这条街上的一家事业单位。那家单位没有食堂,几十号人每天的中饭都包在老丁这儿吃。而且人家还是预付款,一预付就是一个月。如果按照每人每天二十块钱一顿计算,那么一个月的预付款就足有三四万之巨。
你看看,生意还没有开始做呢,这么多的钱就已经到手了。这让我们桂花街上的一众小店主都艳羡不已。
有人竟然傻乎乎地跑过去问老丁,是不是认识那家事业单位的领导?
老丁自然笑而不答,脸上浮现出一股保有不传之秘的骄矜神情。
老丁面馆不仅仅只有面条吃,还有米饭和炒菜,甚至二楼还有几个大小不等的包厢。但一般顾客不会专门跑进一家小面馆点菜吃,除非是一些老熟客。
每天中午吃饭时,楼上的几个包厢均被那家事业单位的人占满了。那些一身制服的工作人员毕竟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体面人,如果让他们与楼下的那些社会底层人士混杂在一起吃饭,那么毋须问他们自己愿不愿意,就是别人看见了肯定也会觉得很不协调。
所以,尽管并没有谁规定二楼是他们的专座,但一般人都不好意思端着面碗硬是往二楼上闯,偏要坐到他们中间去。我们桂花街上的群众都很识趣,没位置坐的时候,宁愿端着面碗站到店门口吃。
有些在附近搞装修的民工,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头上、脸上、身上、腿上、脚上全沾着一块块涂料;他们一扑进面馆,就像饿虎扑食似的,马上就一通呼啦呼啦地狼吞虎咽。一大碗面条,或者一大碗米饭,连同一小盘菜,一会儿就吃完了,好像是直接倒进肚子里似的。
而一吃完,他们就立刻出门了,决不会像某些顾客那样,悠哉乐哉地抽上一支烟,说上几句闲话,偏要逗留一会儿,让别的顾客干着急,没位置坐。
我们曾经猜测,这些民工之所以吃得那么快,走得那么急,肯定是因为下半天还有一大堆活儿在等着他们干呢。
偶尔也会有老熟客跑过来点菜。通常此时,我们就会看到老丁手捧一张菜单,站在那个烧菜的厨师边上,大声地报一道菜名;等这一道菜烧好以后,再急急忙忙地报下一道菜名。
每每此时,就会有人凑上来打趣:“老丁啊,你又做起人家小四川的‘秘书’了!”
老丁便摇摇头,报以一脸苦笑。
说来奇葩的是,那个厨师居然不认识菜单上的字。
事实上,不要说菜单上的字了,就连自己的名字他也不认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文盲。
我们都叫他小四川。
2,
小四川是原先那个厨师老四川的本家侄儿。
老四川在老丁这儿干了差不多有十五年,但近些年来身体一直不大好,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三高”一个没落下,再加上常年痛风和咳嗽。后来实在干不动了,只好提出辞工回四川老家养老去了。走之前,他介绍小四川过来做厨师。
尽管小四川大字不识一个,但老丁看在老四川的面子上,还是答应让他留下来试用一阵。小四川颠勺的手腕细如麻杆,却能把一锅菜炒出川江的涛声。他试烧了几天后,顾客的反应还不错,老丁便让他顶了老四川的位置,不再继续招聘别的厨师。
说句实话,那些正儿八经的大饭店是决不会招聘像小四川这种连菜单都不认识的文盲的。显而易见,他只能待在像老丁这样的小面馆或快餐店里。因为不管什么菜都是事先烧好摆出来的,让顾客挑选一下即可,而无须顾客点单。一点单就麻烦了,非得给他配备一个报菜名的“秘书”不可。
有人便据此说老丁为人仗义,竟然为了照顾老四川的面子,用上了这么一个文盲。
可马上就有人站出来反驳说,老丁也不是傻瓜,现在市面上稍微好一点的厨师,一个月的工资不是六千就是八千,甚至过万也不稀奇;而老丁开给小四川的工资,仅仅只有五千。
小四川长得很矮,也很瘦,看上去实在不像一个整天吃香喝辣、营养过剩的厨师。我们都知道,不管什么菜,头一口总是厨师自己先尝一尝。所以假以时日,或许他也会像他的本家叔叔那样无可遏制地胖起来,然后养成一身的职业病。
有人在私底下说,那个专门负责打菜的小红是老丁的姘头。他给出的理由是:别的那几家小面馆开给小红这种打菜工的月工资也就是三千块钱左右,四千块钱到顶了;而老丁居然开给小红五千块钱的月工资,和厨师小四川一样多。
末了,他还振振有词、诡秘兮兮地说:“老丁十几年前就是因为这个小红,才和原先的老婆离婚的!……”
我们听了这些话,再走进老丁面馆时,不由得瞪大眼睛对小红刮目相看起来。
细看之下,小红确实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她的脸上尽管浮了些细纹,但仍显白净;腰身也仍是凹凸有致,并未走形;尤其是那一双妙目,尽管不大,但顾盼之间,娇波一转,顿有艳绝桂花街之风采。总之,这个女人年轻时必定尚有几分看头。
我们一致觉得,如果这样的女人在老丁面前整天晃来荡去,晃来荡去,老丁肯定会把持不住。
另外,小红说起话来嗲声嗲气,好像故意捏着嗓子似的。尽管我们听起来觉得有些做作,但估计这会让某些老家伙听起来特别受用,就像挠他们的痒痒似的,所以有些老家伙一进来就喜欢和她开玩笑,说上几句骚情话。
甚至还有个老家伙一进来就无比肉麻、且怪腔怪调地叫她“小红红”。叫得我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差点就把手中的面碗往他身上砸了。靠,真是为老不尊。
不过,至少从表面上,我们压根儿看不出老丁和小红有一腿。当然了,即便他们真的有一腿,也不会偏要当着我们的面有所表示的。何况,老丁的那个小女儿也常来面馆露一露头。
老丁无丁,只有女儿,而且是两个,还是一对双胞胎。当初老丁两口子离婚时,大女儿跟着老丁的老婆,小女儿跟着老丁。
一个人不光相貌、脾气可以遗传,命运好像也可以遗传。就在前两年,老丁的小女儿小丁也离婚了。有个男孩本来是判给他爸爸的,但老丁舍不得,硬是鼓动小女儿去打官司,把小外孙的抚养权重新夺了回来。
事实上,小丁的那个前夫根本养不活自己的儿子,因为他就连自己都养不活。用老丁的话讲,那就是一个混账王八蛋,没本事赚钱,却又偏偏去学人家有钱人那样,把自己弄了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
老丁常把小外孙带到店里玩。小家伙长得大头大脑,看起来蛮可爱的。他老是学着老丁的样儿,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端坐在老板桌的后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盯着那些进进出出的顾客。
他还常常抢着帮老丁散烟给顾客,且童声稚气地叫道:“来!吃我一支烟!”
然后,又学着老丁的样儿,猛地把烟盒往桌上一拍。
有人看见小家伙有趣,便逗他:“这张老板桌是你的吗?”
“不是我的,是我外公的。”
“那么,你外公是干什么的?”
“我外公是一个大老板!”
“有多大?”
“很大!”
“到底有多大?”
“就是很大、很大、非常大!”
“噢,你外公是我们桂花街上的首富,第一大老板!哈哈哈!……”
每每此时,老丁也会开心地咧开嘴,跟着一阵哈哈大笑。随后急忙给人家再散一支烟。
很显然,谁喜欢他的这个小外孙,他就喜欢谁。
有人说,人老了的时候,最看重两样东西,一样是自己的钱;另一样是自己的小孙子。看来,老丁虽然没有小孙子,但现在有个小外孙整天依依膝下,也心满意足了。
小丁结婚生了小孩以后,一直没有再出去工作,有人便问老丁:“什么时候让你家的小丁接班?”
“早了早了,我还可以再做个十年八年的。等做不动以后再说吧!”
我们都知道,老丁其实是担心小丁毕竟是个女人,不一定能把小面馆撑起来。还有,小丁也是一个烂赌鬼,生生被她前夫给带坏了。
我们常常看见她把小孩往老丁这边一丢,然后提着一只小包,急匆匆地赶往我们桂花街上的一家棋牌室去了。
老丁一人要养活家里三个人,即便想歇下来颐养天年,也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可命运总是会捉弄人,不遂人愿。有一年年初,老丁忽然病倒了,需要住院治疗,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院。没有办法,他只得提前交班了。
于是,小丁便正式接管了老丁面馆。
3,
开头几天,因为有原先的那三位师傅帮忙,老丁面馆各方面的运转还算正常。但慢慢地,就不在状态了。
小丁仍旧做她爸爸以前负责的两件事:一是每天早上熬出一大锅的高汤;二是和我们顾客打打招呼,收收银。可就这么两件按部就班、依葫芦画瓢就能做好的事,小丁愣是一件都没能做好。
以前老丁在的时候,他每天早上四点钟左右就赶过来熬高汤了,可现在轮到小丁,她每天早上能在六点钟之前赶过来就不错了。如此一来,高汤熬的时间不够长,用它兑出来的面汤就显得不够浓郁,不够劲道,喝到嘴里就显得十分寡淡,不复再有往日的旖旎滋味。
我们这些惯常吃面的老食客,嘴都很刁,面汤一喝到嘴,马上就觉得与以前相比真是云泥立判。
有人看着面汤上浮着一层可疑的泡沫,实在喝不下去了,便丢下手中的面碗,冲着小丁嚷道:“小丁啊,你这个高汤熬的时间明显不够,你每天早上可不能偷懒啊,一定要学你爸爸那样,早点过来熬!不连续熬上两三个小时,骨头里的香味是根本熬不出来的!……”
“你说的倒是轻巧!可我一个女人那么早赶过来开店门,万一碰到坏人怎么办呢?再说了,我还要带小孩呢!……”
你听听,别人好心好意地提醒她,她却一出口就是呛人话,显得很不耐烦。
事实上,她说的只不过是些借口罢了,因为我们都知道她每天晚上都要跑到棋牌室去搓麻将,搓到很晚才回家睡觉,第二天早上压根儿起不来。即便起来,她整天也是一副呵欠连天、无精打采的模样。
还有,她根本用不着担心会遇到什么危险,因为她的面馆紧挨着一家宾馆,那里的保安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在门口来来回回地巡视着。另外,自从她爸爸生病住院以后,她已经把小孩暂时送到她妈妈那儿去,让她妈妈帮着带了。
不过,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必要,非得就此和她争论一番。
而那人被小丁呛了一下以后,撇撇嘴,摇摇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可他的心里必定是在暗暗思忖:既然我的话你不愿意听,那么大不了以后我不过来吃了,我们桂花街上又不是只有你这么一家面馆。
又有人插了一句:“小丁啊,你自己实在赶不过来就算了,难道不能叫那个小四川赶过来熬高汤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叫他呢?!我一直叫他早点赶过来,可他就是不肯!……”小丁显得更不耐烦了。
谁知小四川听到了,便像一根弹簧似的,即刻从后厨的门口弹了出来。
然后,当着一屋子顾客的面,他一边挥舞着汁水淋淋的锅铲,一边高声大嗓地反驳道:“小丁啊,不是我不肯!说话做事要凭良心,我每天早上七点钟赶过来上班,一直要干到晚上八点钟才下班,你帮我算一算,我每天要工作多少个小时?现在,你再叫我提前两个小时赶过来,我怎么吃得消呢?再说了,你又一直不肯给我加工资!……”
小四川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算起账来还是蛮灵光的。不过,他算的确实很在理。我们不能因为人家是一个文盲,就欺负人家嘛,凭什么呢?我们国家又不是没有劳动法。
当然,对于小丁的这种待客不耐烦的态度,我们早就深深领教过了。
我们这些老顾客每天进去吃面时,她坐在那张老板桌的后面,从来都不会主动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更不要说会主动和我们打一声招呼了,只是一味旁若无人地玩着手机。只听麻将游戏的音效一阵此起彼伏。
偶尔,有人会主动和她打一声招呼,可她却要么装作没听见,要么迅速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白人家一眼,让人家讨个没趣。
这样恶劣的服务态度简直令我们觉得,她是我们这条街上另外那几家面馆联手派过来的“卧底”,非得整垮老丁面馆不可。
无怪乎我们总是听到有人感叹:“这个小丁和她爸爸相比,真是一个天一个地!老丁的那种好脾气,似乎一点都没有遗传给自己的女儿。唉!……”
就这样,慢慢地,老丁面馆不再是我们桂花街上的人吃面的首选。老丁的女儿很成功地把客人都慢慢地驱赶到另外那几家面馆去了。
一到饭点上,我们从老丁面馆的门前经过,每每看到里面的顾客坐得稀稀拉拉,不复再有往日挤挤挨挨的盛况时,便止不住一阵摇头叹息。
唉,老丁辛辛苦苦二十年,好不容易才积攒出来的口碑,小丁只用两个月就毁得差不多了。
可我们又能说什么呢?或许只能说,她这个“卧底”干得太出色了!
如果不是那家事业单位的几十号人还在这儿包中饭吃,那么估计老丁面馆离关门大吉也就不远了。
可有一天,那家事业单位的人吃过中饭后,没过多久,却陆续有人喊肚子疼,不断地往厕所里跑。先后竟有十几个人拉肚子。经调查后核实,这十几个人都是在中饭时吃过面条的。而其他吃过米饭的人倒是没有拉肚子。于是,有人便怀疑老丁面馆的面汤有问题。
那家事业单位当即派人过来责问小丁。小丁到底是个女人,尽管平日里目中无人,傲慢无比,但乍逢这样的变故,竟吓得面色煞白,嘴唇发抖,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那个小红比较谙练,她跑出来打圆场,轻声细语地辩解道:“真是不好意思噢!今天早上我们的店门开得比较晚,来不及熬高汤,只好用昨天剩下的……”
本来这样的事情要是惊动了相关的职能部门,估计老丁面馆就要立刻关门大吉了。幸亏老丁知道后,当即让小丁开车去把他从医院接了回来。
那一天,小丁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丁,急匆匆地赶到那家事业单位,当面向那十几个拉肚子的人赔礼道歉,同时恳请那家单位的领导从中斡旋、调停。最后经过一番努力,那位领导硬是把这件事情给压了下去。
不过,他郑重地警告老丁,如果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情,那么不仅不会再包庇他、替他说情,而且要新账老账一起算。
那一天,我们经过老丁面馆时,看到已瘦了整整一大壳的老丁,正神情疲惫地歪坐在轮椅上,一边咳个不停,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地教育着自己的女儿。
后来,他大概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压根儿没什么用,便转而一脸无奈地对那个小四川说:“以后高汤实在来不及熬就不要熬了,干脆学别人家那样,用猪大排、红烧肉或者肉圆的荤汤,去兑一碗面汤就行了。等哪一天,我病好了回来后再重新熬吧……”
4,
可没过多久,那家事业单位又有十几个人在老丁面馆吃过中饭后拉肚子;这一次出问题的不是面汤,而是菜汤。人家一怒之下,便与老丁面馆提前解约,马上跑到另一家面馆去吃包饭了。
还好,看在老丁的面子上,人家并没有去诉诸于公堂,否则新账老账一起算,老丁面馆一夜之间就要从我们桂花街上消失了。
有人就此总结道:“做生意的确是要靠关系,可以后能不能做得长、做得久,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的真本事。因为关系只能保你一时,却不能保你一世。你们看看,小丁接手还没有半年的工夫,就把这么一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大客户气跑了!……”
至此,老丁面馆便彻底沦落了,生意每况愈下,每天只能做做那些毫不知情的过路人的生意。
后来,我们再经过那儿时,却往往看不到小丁坐在老板桌的后面,全神贯注地玩手机游戏了。
有好事之人便特意跑进去,向那个小红打听小丁的行踪。
小红神情诡秘地答道:“我们也不知道她每天跑来跑去的忙些什么,我们只知道她每天晚上都会跑进来收一下当天的营业款,然后又跑出去了!……”
对了,小红现在不仅要负责打菜、收银,还要负责采购当天所要用到的一应菜品。只见她每天里里外外地忙个不停,俨然成了老丁面馆的“一把抓”。
看来,那些往日的传闻非虚,小红确实是老丁的“自己人”。
很快,我们桂花街上就有了一些新的传闻。
有人说:“小丁现在跟了一个有钱的大老板了,所以她哪里会在乎自己面馆的这种小生意呢?……”
也有人说:“小丁现在跟了那家棋牌室的老板了,这一下倒是蛮方便的,她每天睁开眼,下了床以后,鞋子都不用换,就可以直接坐上麻将桌了!……”
甚至还有这样的传闻。有个老家伙喜眉笑眼、精神抖擞地告诉我们:“我听老丁面馆那个专门负责打扫卫生的老太婆说,自从老丁住院以后,小红就和小四川搞上了!……”
“怎么可能呢?小红有多大,人家小四川才有多大?”有人吃惊地说。
“这你就不懂了,哪个小伙子不经过一个小妇女过过手呢?……”
“唉!——你们看看,老丁一住院,好端端的一个面馆就变成了一个大戏台!……”
可小丁没当多久的甩手掌柜,老丁面馆便撑不下去了。
小丁每天晚上跑过来收取当天的营业款时,竟常常连第二天早上买菜的钱都不给小红留下来。
小红便向别人抱怨道:“我每天早上打电话给她要钱买菜,可她总是要等到电话响了一百遍才会接。也不知道头天晚上,她是几点钟才回家睡觉的。你们说说,总不能叫我这个打工的先垫着钱给她买菜吧?!再说了,她已经两三个月没有给我们三个人发工资了!……”
于是,老丁面馆的店门开得越来越晚,以至于我们常常看到,那个每天早上开着一辆小面包车过来专门给各家小面馆送生面条的人,要把老丁面馆所预定的一袋生面条,先放到隔壁那家宾馆的门卫那儿;等这边面馆有人过来上班了,再跑过去拿。
同时,我们还常常看到顾客和老丁面馆的人吵架。有一天,有个顾客怒气冲冲地指着那个小四川骂道:“妈的,恶心死了!刚才你在下面条时,我明明看见有只蟑螂一直在碗口上爬来爬去的,可你这个王八蛋却一直无动于衷,视而不见!你就不能挥挥手,赶一赶吗?!……”
很显然,老丁面馆离关门大吉仅有一步之遥。
等天气转凉,房东兴冲冲地跑过来收取下一年的房租时,小丁却没钱缴租了。她打电话向老丁要。老丁住了大半年的医院,大半生的积蓄已用得七零八落差不多见底了,所以他也拿不出来。
不过,老丁还是帮着打电话向房东求情,求他能缓一缓,缓个两三个月再缴。
可人家房东说:“老丁啊,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如果还是你在这儿当家,我二话不说,绝对可以缓一缓,不要说两三个月了,就是缓个一年半载的都没有问题。可是你女儿当家……”
关门大吉的那一天,我们看见老丁面馆里吵成了一团。
小红和小四川联合起来骂小丁,向她讨要所欠的工资。
可小丁却满脸涨红、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们两个人合起伙来欺负我,每天早上买的菜多报账,每天晚上收的营业款则少报账。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别以为我是好欺负的!……”
最后,小丁给那个专门负责打扫卫生的老太婆结清了所欠的工资,但小红和小四川的工资却一分钱都没给。当然,她即便想给,那只LV皮包里也没有钱了。
于是,小红和小四川便强行夺走了她的那只LV皮包和一台苹果手机,同时还抬走了那张老板桌;连桌上的那只烟灰缸也没放过。
没过几天,小红和小四川就在我们桂花街上,堂而皇之地另开了一家小面馆。
据知情者透露,现在小红是老板,而小四川仍旧是厨师,工资仍旧是五千块钱一个月。
有人跟着打趣道:“可除了工资,人家小四川还有其他更好的福利呢!……”
小红徐娘半老,整天笑眯眯的,一张嘴又能说会道,所以很快,我们桂花街上的一众老男人都被她吸引过去了。当然,因为现在是自己当老板,所以她很讲究,把小面馆各方面的工作都捯饬得很不错。
看她如此会“来事”,大家不免在私下里感叹,到底是老丁手把手、亲自“带”过的人啊。
据说,小红还曾浓妆艳抹,涂着满嘴的口红,兴冲冲地跑到那家事业单位,找人家的领导,想把包饭生意抢过来。但人家的领导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当场就一口回绝了。
5,
那一年年底,等老丁病愈出院后,再次站在原先面馆所在的地方时,他的心头势必会泛起一股沧海桑田、恍如隔世之感。因为那个地方现在开了一家水果大卖场。
那一天,老丁一直驻足在那儿,怔怔地凝望着。
有人看见了,便R不住唏嘘道:“唉,都说儿子是败家子,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可现在,你们看看,老丁的女儿败起家来也不比谁家的儿子差嘛。所以说,养儿养女都是债啊。唉,有些女人要是坏起来,吃喝嫖赌抽,比我们这些男人还过分呢!……”
桂花街上的头号小面馆说没就没了,我们都替老丁感到惋惜。
有人跑过去把老丁搀扶过来,给他散了一支烟后,便开始出主意,让他把小面馆重新开出来。
大家纷纷附和。毕竟我们还是很念旧的,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老丁每天天不亮就跑过来精心熬出的那一锅鲜美、醇香的高汤。
我们很难忘记,老丁的腰弯成一个巨大的问号,煤炉子的蓝火舔着黑铁锅底,牛骨头和猪骨头架在锅中咕咕作响,二十年如一日地熬着桂花街的晨光。
可老丁却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一股酸涩的苦笑,并无多余的话。
我们猜测,老丁的那些积蓄被一场大病和一个女儿给折腾光了,估计他现在也拿不出多余的钱来重新开店了。况且现在房租、人工都涨得那么高,他即便开出来,也不一定能像从前那样赚到钱了。
从那以后,老丁便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不过,我们桂花街上的人还是会经常想到他,谈到他。有人说:“那个老丁真是没良心,都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跑过来看看我们。当然了,他看不看我们倒是不打紧,也不跑过来看看人家小红!……”
“他现在即便跑过来,也只能‘看看’了。一来他自己的身体肯定不行了;二来人家小红现在有钱了,肯定看不上他了!……”
有一次,有人忽然一脸兴奋地跑过来说:“你们知道我今天在天宁寺那儿看到谁了?”
“看到谁了?难不成是看到如来佛祖的法相现身了?!”
“如来佛祖的法相现身没看到,我倒是看到老丁的法相现身了。我跟你们讲,那个老家伙现在又发财了,还开着一辆黑色的‘大奔’呢!……”
一语惊起千层浪。我们都跟着纷纷感叹:靠,那个老家伙差不多快要死了,竟还有这样泼天的财运!这还有天理吗?!……
叹人过后,便是一阵叹己,直叹得我们一阵心情郁闷。
可没过多久,又有人一脸兴奋地跑过来告诉我们,老丁那辆黑色的“大奔”,其实只是一辆二手的旧车。
原来,老丁在未生病住院之前,手头上颇有些积蓄,有个做生意的老朋友跑过来向他借了三十万块钱,说好借期一年,利息三万。可等老丁出院后,再向那个老朋友讨要借款和利息时,他却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没钱,还是想赖账。
最后,老丁实在无法可施,为了不至于颗粒无收,只得黯然开走了老朋友的一辆旧“大奔”,用以抵掉那三十三万块钱的欠账。
听到这儿时,我们那曾经为老丁的“大奔”而郁闷起来的心情,总算又平复下去了。
有一天,老丁突然开着那辆黑色的“大奔”,出现在我们桂花街上。
老丁看上去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他是一个曾经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而且他也不像刚出院时那么瘦了,肚子虽然挺得没有从前那般高,但也实实在在地打了个尖,似乎正在蓄势待发。更重要的是,他掏出来散的烟还是那种软壳中华烟。
于是,我们便像众星捧月似的围住他,问他现在在哪里发财。
原来,他今天过来不是想看看我们或者那个小红的,而是想和我们桂花街上的那些老头老太谈谈投资养老的。他说现在国家正在对老年人推行一项养老福利政策,每位年满六十周岁的老年人只要出一百块钱,参加这一项养老福利政策,那么等一年以后,每人起码可以拿到一千块钱的养老福利金。
有人即刻反驳道:“老丁啊,这种事情一听就是骗人的!如果国家真有这么一项好政策,为什么不在《新闻联播》上宣传,而是通过你来宣传呢?难道是看中你有这么一辆‘大奔’吗?……”
“哎,这你就不懂了!国家就是怕太多的人知道后,会一窝蜂地抢啊,那样的话,名额就不够用了。因为到目前为止,这只是一项在小部分地区先试行一下的养老福利政策,还没有全面推广开来!……”
“老丁啊,大家都是认识多少年的老熟人了,你就不要骗我们了。你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像传销一样,谁会相信呢?……”
那一天,尽管老丁巧舌如簧,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但我们怎么都不会相信他,因为像这样的骗局见的太多了。不过,在他的反复鼓动之下,竟真的有不少老头老太陆续掏出一百块钱来交给了他。他还装模作样地给每个人打了一张收据。
我们猜测,这些老头老太或许也并不是真的相信有这样的好事,主要是一来抹不开老丁的面子;二来觉得反正不过是一百块钱嘛,如今这点钱拿到天宁寺去买一支稍微好点的高香都不够,那么掏就掏吧。
果不其然,老丁从此杳无音讯。
看来,他已经彻底沦为一个老骗子了。
或许,为了照顾那个宝贝小外孙,他只能豁出去不要脸了。
我们桂花街上的人都感叹不已。毕竟好多人在他的面馆吃了将近二十年的面条,多少有点交情,如今看到他晚景如此不堪,着实有些于心不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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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人经过天宁寺那儿,恰好看到老丁正站在一处旮旯里,背着人,把一包红双喜里的香烟一根一根地掏出来,再一根一根地塞进一包软壳中华烟的空烟盒里。
让我们好奇的是,他现在老是跑到天宁寺那儿干什么呢?是不是又想整出什么骗局?而且,说不定这一次还和佛祖拉上了关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