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江湖:第二回 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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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阳光明媚,湛蓝天空偶尔流过几片薄云。年迈的赶车老头戴着竹斗笠,在前头挥汗如雨,棕褐色的马儿嗤嗤地喘着粗气,鼻孔喷出灼热的气息。路不大平坦,连着整个马车也颠巍巍的。马车径直往闹市驶去,而在后头,却赫然坐着两个闭目养神的人儿,左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李季禾与顾随。

北上的路程并不算短,他俩盘算过,单凭一双腿,怕是有他们走的。倒不如将日夜颠了过来,晚上赶路,可以乘着夜色与无边凉意,飞檐走壁,穿墙过巷;白日便“顺”一辆马车闭目调息,蓄养体力,倒也是快哉!

这是一种李季禾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模样。半夜赶路时夜风习来,翩然点地,跃动在楼阁的屋檐之上,俯瞰万家灯火,不免有种自己凌驾于众生之上的错觉,而奔走于荒野田间,听取蛙声一片时,又仿佛自己只是万物的渺小一粟。一时又庆幸于自己窥得武学皮毛,好歹比寻常人多探得一方天地。这样想来心中对武学的敬意又深了一层,于是功法也修习得愈发勤勉。

相较于李季禾的心潮澎湃,顾随倒显得寻常自若,他的心思往往更关注于吃喝玩乐。

比如现在:

“小木盒,你看那个炒糖栗子”,顾随长手一指,“那玩意入口即化,味道那叫一个甜香美味”。李季禾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不待下一刻,两人便双双跃下马车,径直朝着那小摊行去,自是没留意身后驾车老头儿的嘀咕,“欸?这马车怎么突然轻了许多?”。

李季禾与顾随一人抱着一袋栗子,先后走进一家小茶馆,门口横匾上大写着悦来二字。甫一入内,却发现里面的茶客都像炸开了锅的激动不已,顾李二人对视一眼,当下招了个小伙计过来打听,那伙计也是个极热情的,“小英雄可问对人了,刚才还真是出了件不得了的事儿呢”,他边麻利地给沏上热茶,边兴奋地继续道,“有人就在这儿,给玄祁派的陈少侠下战帖了!”。顾随刚好剥了一颗板栗抛入嘴里,眼皮子都没扫过去一下。

呐,各位看官,此处容我解释一二,这武林嘛,从来都是凭实力论英雄的,遇上了想战的人,皆可下战帖。对方一旦接了帖子,势必要赴约,一战高下。是以多少无名小卒甘愿把自家脑袋瓜别在裤腰带上,只为一战成名,能在江湖上混得个像样的名号。那陈少侠,正是淮北名门玄祁派掌门的高徒,陈、遇、之,及冠那年凭着一把凌霜剑名动一方。只是这一方名人,帖子若说接便接,那名人便不是名人了。见顾随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伙计不饶地绘声绘色道,“那陈少侠也是个痛快人,当场就应下帖子。估摸着这时辰,俩人正在凌云台打着呢!”

哟呵,运气真不赖。那李季禾要找的人,不正是玄祁派掌门——祁清扬?如今他的首徒都在这边,保不准他老人家也在附近,打听一二或许可以省去几番周折。于是二人话不多说,直奔凌云台。

所谓凌云台,其实是一处峭壁环绕的山巅,平整周正,方圆约摸十余丈,奇特之处就在于山顶之地寸草不生,只余几株劲松紧紧咬住山壁,而且土地皆是清一色的白色沙砾。好一个天然的比武擂台,凌云之上,武人过起招来激起的漫天白砂,更有种云雾缭绕,登临成仙的错觉。

常言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顾李二人赶到的时候,尚未来得及细赏这曼妙景致,就正正撞上极具冲击性的一幕。只见一道暗色身影猛然击出一掌,掌风扫过,竟还带出一阵浓紫烟团,引得台下众人惊呼之余纷纷捂鼻。而另一头,一道白衣人影横剑一挡,力有不支,似乎被震至心脉,急退几步后喷出一口鲜血,血雾混杂在飞扬的白砾当中,煞是刺目。那掌风约莫着实凌厉,连带站在前面的几排观战之人也不受控制地向后连退几步。

“首徒果真是首徒,陈少侠赢得这般利索!”李季禾不住叫好。顾随默了一默,伸手把李季禾的脑袋转到另一边,“这边”。嗯?所以说……被揍的白衣人才是陈遇之?李季禾瞪大了双眼。顾随嗤笑一声,“被揍得可结实了”。李季禾不禁好奇,“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站在旁边的一个着豹纹短衫的粗粝汉子哈哈一笑,捋着下巴的长须大大咧咧地接过话头,“是个没有名号的小子,好像叫张什么蛋来着,嘶~不过经过今天,江湖上得有他个名头咯,哎哟谁他妈挤我”,粗砺汉子骂骂咧咧地在拥挤人群中调整了下姿势,继续道,“哼,不过我说,这陈遇之未免也太弱了点,老子记得他之前还很英武的嘛”。

李季禾顺着话头看过去,那抹白色身影微微佝偻的身子,一身颓败,怎么都不像是意气风发,名动一方的少年郎啊,堂堂一派高徒被个无名小卒给揍吐血了,当真不大光彩啊。又想到如果是自己会被揍这么惨,是万万不能报出师门的。果然还是得加紧修习才行。李季禾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衣角一沉,转头看去,直对上顾随那双漆亮的眼睛,他笑得鬼精,“你上过戏台吗?”。“哈?”

却说此时凌云台上,那无名小卒,哦不,应该是张全蛋,收拢扎下的马步,双掌气回丹田,长吁一口浊气。一张脸是那个平平无奇,只看出约莫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他脸上带着难掩的欣喜和激动,“我赢啦!赢了陈遇之!”,他双臂一振,扬声高呼。台下的看客也才反应过来般的,居然赢了啊,愣过以后终于爆发出一波叫好之声,徒留下一旁白衣人晦暗不明的脸色,以及紧握之下微微颤动的银色长剑。

“依我说,张少侠凭着一套神拳功法胜了玄祁派的陈遇之,这可当得起神拳铁王的名号呐”,台下不知从哪个角落旮旯冒出这么一句。

神拳铁王?

神拳铁王。

神拳铁王!

字字入耳。这众目之下,张全蛋赢了陈遇之,确是不争的事实。这么说来,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啊。

神拳铁王!

神拳铁王!

神拳铁王!

已经分不清是谁起的头了,叫喊声愈来愈大,渐成节奏,形成的声浪一层盖过一层。一片欢呼声中,张全蛋双手抱拳,不住地往台下群众致谢,一张厚嘴咧得老开,笑得极是开怀。

而就在这气氛高涨之际,一抹人影咻的越过众人头顶,脚尖点过几个大汉的肩膀,最终轻巧落在台中央。只见那人虽着一身打满补丁的黑衣,却因身形高瘦挺拔,竟有几分悬崖边上那傲雪劲松的风骨。

“我想挑战,可以吗?”那人声音也是带着勃勃生气,是个年轻男子。话音刚落,台下又像是热油锅里泼进了水,炸得噼啪作响。

嘿,这小毛崽子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今天可是够精彩啊,没白来,哈。

难不成他是看到张少侠赢了陈遇之,也想战他一战,博个黄雀在后?

就这身板,也敢这么狂?

哼,如果他可以,那我们也成啊。

被挑战者张全蛋本人,看着这个平白冒出的毛头小子,心中甚是恼怒,脸上却还是勉力维持笑容,“这位小兄弟,真是对不住了,在下方才比过一场,需要休整一番,你我择日再战如何?”那人并不做声,只摇了头。张全蛋眉毛慢慢拧起,沉声道,“莫非,你是来找茬的?”。“我想挑战你,可以吗?”,那人又重复了一遍,同时手指一抬。这下子,不止张全蛋,连台下众人也是一滞。小毛崽子顾随的指尖所向,全然越过了张全蛋,落在一直站在边边角儿的陈遇之身上。

奇了怪了,只见过要挑战胜利者的,还没见过闹着挑战输家的。陈遇之闻言身子微微一颤,然后似乎是被涌动的血气呛着了,拢起右手捂嘴低低咳了起来。见此情形,张全蛋踱步向前,不偏不倚挡住顾随的视线,语气已然收起了方才的不快,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欸,小兄弟,看你年纪尚轻,涉世未深,我虚长你几岁,也算是半个兄长了,待我与你分析一二。虽说我这次赢了陈兄,我尚且要休整一番,更不说陈兄受了伤,现下更是需要好好调养。依我说,日后多的是挑战的机会,小兄弟又何必强人所难,就不怕落下个乘人之危的名声?”

顾随这回倒是颇为干脆地点了头,“有理,也罢”,然后他饶有兴趣道,“不过——我仍有一事想不通”。张全蛋不明所以。“比起别人挑战你,你似乎……更怕别人挑战他?”“你……你胡说什么!”,如果张全蛋的眼神如箭,那顾随此刻早已被戳成刺猬了。

顾刺猬恍若未见,把方才无聊拔下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目光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张全蛋,最终定在一处,就在张全蛋快要发作的时候,“绞丝翠白玉带,张少侠家底颇为丰厚嘛?可不像一般的习武之人”。张全蛋眼皮子重重一跳,语带恼怒,“少说废话,我今日可是堂堂正正赢的,那可是那么多双眼睛看见的!”。

是啊是啊,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呀?

台下的人也有点耐不住了。

“当然……不是废话!”,顾随话锋一转,“没撒下足够的钱,又怎能搭得起今日这出戏?再说了,眼见,便一定为实么?”

“你少故弄玄虚!难道你想说堂堂玄祁派陈少侠是我特地请来做戏的吗?人家名声在外,我可没那么能耐“请”得动”,张全蛋一张脸涨得紫红。

顾随斜着嘴摇头,“陈少侠被你收买的可能确实不大,不过——”

“欸?怎么前几排的人鞋子都是同一个样式的,他们还约好凑热闹的吗?”。不知是谁在人群中突兀地丢出这么一句,不过一句寻常的发问,却像一道惊雷击在众人心中,这事不对劲!有急躁的看客甚至已动手去掀人家的下摆了,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心一惊。嘿——这前几排的围观群众虽说衣着各异,但鞋子竟真如所说,都是形制相同的墨蓝暗纹布面,制作精良,哪里是一般武夫穿得起的?

就算穿得起,那也不可能巧合得都是这种式样的,确有蹊跷!

众人议论声骤起。

顾随瞅着时机已到,便就着前面的话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怀疑你买通陈遇之与你打配合赢下这场比武,因为你确实没那么大的脸面”。听到此话,张全蛋的脸霎时由通红涨成猪肝色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或许……那根本就是个冒牌货!”手随心动,顾随以树枝为剑,直指向那白衣人,白衣人脸色霎白,连连退后几步,右手握着的剑抖了抖,然后是哐当一声,掉到地上了。

台下众人:这……武器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可谓重如身家,如性命,居然……就这么……掉了?

白衣人见手中武器脱手,反应也是极快,旋即一个转身。顾随一把薅掉嘴里的草,“别让他……”,那个含含糊糊的“跑”字卡在喉咙里,没发出声来。因为他看到“陈遇之”脚一崴,已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一张面团一般白净的脸儿皱成一团,索性也不跑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当初明明说对上几招便好,为何现在要这般欺负于我,这活儿我不干了”。

这下子,大家可算明白了,方才他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形容究竟为何,凭这番言语,那般举止,又哪里会是出身剑宗名门的陈遇之做出来的?就像那饺子馅儿,这头一使劲儿,那头就全漏出来了。

看着“陈遇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张全蛋是气得差点儿没厥过去。

格老子的,整了半天原来是做戏!可是如果说真的是做戏,但我们分明感受到那姓张的凌厉拳风,没有一定的内功根基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看客们既是气愤又是纳闷。

顾随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其实就是个障眼法,用的就是人海战术。他们只要事先安排上足够的人手占在前排,隔开真正围观的群众,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循例拆上几招,到了出拳的时候,台下的人配合节奏暗自使出内力,形成一圈一圈震动外扩,层层叠加至后排真正的群众身上,最终汇集而成的震动达到一定的程度,再加上一些必要的言行烘托,自然会让人觉得是台上拳风逼人,而且越到后面的人越是容易跟风走,被模糊了真相。所以说,要突出一方的强盛,不一定要武力全开,另一方表现得够弱就行。”不过,这也只能忽悠一下普通的武人,真遇上个中高手,这也是压根没戏的。当然了,这句顾随识相地没说出口。

“那诡异的紫烟……以及吐血又是什么情况?”,又有看客问道。

此时咚咚两声响起,几样黑色的东西落在台上。张全蛋定睛一看,又连忙翻了翻自己的袖袋,然后两眼一翻,这回真晕过去了,动作迅猛得台下的同伙们想扶都扶不及。

顾随捡起其中一颗襟扣状的物品,这小东西还挺别致,置于掌中才刚催动内力,一阵紫烟就滋滋地从扣眼里冒出。

台下众人:……

“呃……大家也看到了,大概就是这么使的”,顾随嗅了嗅,又捻取少许揉搓,“无妨,是龙胆花的粉末,于人无害”。至于……吐血嘛...

顾随踢了踢脚边另外几个小东西,“其实也没啥好说的,就一小血袋,含在嘴里咬破就能喷血。这我就不演示了,怪脏的”。

台下众人:……

“还有个疑问,我等也曾见过陈少侠,这小白脸的一张脸,分明是照着陈遇之长的,那他又是如何做到以假乱真的?”,台下那个穿豹纹上衣的汉子还是疑惑地开口。

“好问题”,顾随打了个响指,“所以接下来就是要好好研究研究他脸上这块皮”,他搓了搓手掌,带着莫名的兴奋。

“你……你……你别过来啊”,“陈遇之”这会儿是吓得魂都飞了,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连连退后,一双本是英气的眸子不住的掉下一大颗一大颗眼泪,这一副我见尤怜的模样,啧啧啧,真是……怎么看怎么违和。顾随的脚步当然没有停下来。管他是何方神圣还是何方妖孽,今天都得给我现出原形。

“陈遇之”已快退至台边缘,脚步停下,绝望之际眼睛撇过一处,惊恐的脸忽地绽出掩不住的惊喜,“您终于来了!”

谁?莫非是玄祁派掌门祁风扬来了?那他真的是……?众人纷纷回头。但见那方向虽有人头攒动,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位师傅。

“不好,他使诈!”

只一瞬愣神的功夫,啪的一声,“陈遇之”那头已掷下一记迷烟,浓烟顿时翻滚涌起,他的身影已隐去大半。顾随半分不敢怠慢,提步直追。幸得台下的李季禾一对眼珠子就没离开过顾随,见他动作,马上紧随其后。就这样,三人,一前两后,踏尘穿雾,直往山林深处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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