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射治疗
我去过中国医科院肿瘤医院,诺大的静脉化疗门诊里里外外都坐满了吊着药瓶的病患者,他们面无表情安静无声地接受残酷的治疗,那个震撼的场面让我胆颤心惊过目难忘。父亲的主治大夫与我商量,考虑老爷子年龄太大,难以承受化疗,建议采用精准放射线治疗,以观疗效。
我当然同意。我曾在湘电从事无损探伤工作五年,每天披着沉重的防护铅甲,为压力容器和钢床铁板进行放射检测裂纹气孔缺陷,每次操纵穿透钢板的放射剂量是人体医学射线的上千倍,对射线的安全防护比一般人更有经验。
放疗室位于这座医院的文物级老楼,这里是中国现代医学的发源地。里面有两个定位室和三个直线加速器治疗室。每天从早上七点开始放疗,一直到次日凌晨两点结束,每天几百名肿瘤患者按约定时间依次有序地过来治疗。许多从全国各地赶过来的患者都要提前一个月预约。
我搀扶父亲走进放疗中心的那一天,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首次探伤的紧张情景。空气中是熟悉的射线电离气味,只是墙壁上挂满了红彤彤的“福”字而不是探伤室大门上的白色骷髅标志,提醒我这是医院而不是闲人禁入的探伤室。走道两旁都坐满了肿瘤病人,也跟我见过的化疗病人一样神情肃穆,等待技师叫名上机治疗。
铅门打开,治疗室里面都是从国外进口的直线加速射线设备,患者躺在滑环上一动不动,希望、失望和绝望都由射管发出的高能电子束决定。
我们找位坐下,我帮父亲解下围巾,脱掉羽绒服上的扣子做好入场前准备。旁边的一位阿姨低声问我:小伙子,你爷爷多大年龄啦?——猝不及防的冷幽默让我忍俊不禁,紧张的心情一下舒展开了。我与阿姨逗起了段子:我“爷爷”86岁了!
话音未落,技师叫阿姨进场治疗。阿姨把外套脱下放到椅子上示意我帮忙照看,而接下来的一个动作让我惊骇万分,她把一头乌黑漂亮的卷发扯下,露出白白亮亮的光头,神情自若地走进治疗室。
父亲显然也没反应过来,问我刚才那人到底是男是女?聋人说悄悄话其实也是高声大语,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我们。我赶紧扶父亲进入医生办公室,请求第一次治疗让老人优先,从明天起我们准点过来。
铅门打开,我们跟着两名技师入内,里面是我熟悉的场景,一台直线加速射线机冷酷地等候父亲。我帮父亲将上衣脱光,父亲也很紧张,抖抖索索地爬不上滑环。我一把抱起老父亲,他的身体是那样的羸弱,曾经那么魁梧矫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轻飘!老头儿在我怀里难为情地笑了,我完全不敢直视他的笑脸,我怕我滚烫的泪水洒落在他身上会让他内心不安。直到技师把头罩扣下,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一起走了出来。
铅门沉重地关上,红灯亮起。我知道,一场残酷的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