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时候,爸爸有天下班后搬回来一个崭新的铁疙瘩,他说这叫电视机,黑白电视机。
所有的学生都不喜欢星期一,我也不喜欢。因为星期一意味着要听课,上午四节课,下午四节课,要连续听六天才可以休息。
对于我来说,这并不是最难忍受的,最难忍受的是做广播体操。因为我在班上最矮,所以做操时我总是站在第一个,这不仅丢脸,而且一旦出错很容易被老师发现。大多数时候邱老师不会罚我,可能因为我是优等生,还有我妈妈是她的同事,我觉得后者占的比重较大。但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次我摆错了左右手,结果就被邱老师揪了出来,她罚我面对着所有的同学做了一遍广播体操,我一边做着广播体操,一边看见同学们哈哈大笑。我想,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事了。
邱老师是我们的办主任,她是一个强壮的女人,长得像一头熊,生气的时候声音能够震碎玻璃。我真替大熊担心,怕他长大后就是这个样子。
邱老师是学校里唯一会英语的人,本来我们明年才需要学几个单词,但她从四年级就开始教我们了。她体罚学生的方式很特别,你要是犯了错,她不会打你,她会让你站在教室门口背课文,或是举着“我知道错了”的牌子在操场跑步,或是在站在讲台附近半蹲着听课,他总是有办法让你丢尽脸面。
这个星期一邱老师心情似乎不错,午间广播操没有人挨罚,但三年级的学生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因为两个同学做的不合格,整个班级都被留下来重做。我离开操场的时候还看见妈妈正在训斥那两个没做好的学生,她的样子看上去很生气,让我有些害怕。
中午的时候我去学校的办公室找妈妈,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妈妈和周校长的对话。
“为什么?我在这里教了十二年了,为什么还不能转正?”
“小莫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邱巧巧才来几年?她都能转正,为什么我不能?”
妈妈说的邱巧巧就是我口中的邱老师,但我从她身上看不出半点“巧”字。
“小邱明年要带毕业班,压力大,你要理解。”
这时候我在门口听到妈妈低声地啜泣。她是个很要强的女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她虽然是背对着我,但我知道她肯定是难过极了。
这时校长看到了我,他是一个年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姓郭,长得又瘦又矮,说话的声音尖尖的,很刺耳,我不太喜欢他。
“小莫啊!孩子来了,先带孩子回家吃饭吧,咱们明年还有机会,再等等。”
妈妈没有再说什么,我看到她用手擦去了眼泪,然后转身走了出来。我跟着她往家走,她走得很快,我要小跑着才能跟上。我知道她心情不好,没敢说话。
我知道妈妈伤心是因为学校没有将她转为公办教师,我也搞不懂民办教师和公办教师有什么区别。后来大熊告诉我说,民办教师的工资连公办教师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而且没有福利。
我并不是很懂大雄的话,我估计他自己也不是很懂。但他总能找到答案,这点让我们都很佩服。
我所在的学校叫新店小学,有一百多名学生,外加七位教师和一位校长。每个老师都多才多艺,因为每位老师除了教授语文和数学外,还兼了很多其他的课程,像音乐、美术、体育、思想品德、自然、地理等。只是这些课程我们大多从未上过。每个学期课程表被工工整整的贴在黑板旁,但并没人去看它,因为看课程表远不如看老师的脸来得准确,只要看到哪张脸走进教室,我们就知道该拿出语文或是数学的课本,就这么简单。
我和丁薇还有大雄和小罗虽然在同一个教室,但我们每个人的位置都相距甚远,从幼儿园开始我坐在第一排的中间,一直到现在,从未变过。丁薇坐在第三排的中间,大雄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左边,小罗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右边。
大雄说过,“如果将我们四个人连成线,就是一把弹弓。”
“为什么是弹弓?”小罗的身体虽然很灵活,但他的大脑似乎总要比别人慢上一个节拍。
“因为四个点连起来像个树叉。”我抢着说。
“应该说是个大写的Y,不过挺像弹弓的。哈哈。”
丁薇大笑的时候像个男孩子,但这样的日子很少。因为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像个大人,但很有魅力。
大雄捡起地上的石子画了一个Y,“你在这里,我在这里,丁薇在这里,叶翔在这里。明白了吗?”
“哈哈,还真是一个弹弓。”小罗像是发现了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他的后知后觉让我们很无语。
“其实我们四个人正好代表了一个班级,丁薇代表那些成绩最好的人,叶翔代表那些特权阶级,我代表那些最会打架的,小罗你代表那些调皮捣蛋的。我总结过,一个班级就这四种人。”大雄煞有介事的说着,他很喜欢总结,而且大多数时候总结得都很不错,但这次却让我很不高兴。
在学校里,很多学生在背后称教师的孩子为特权阶级,因为教师的孩子通常有最好的坐位,会得到老师的重点照顾,而且大多数都是班干部,就连大雄通常也不会去找“特权阶级”的麻烦。
“特权阶级”意味着占便宜,所以我很讨厌这个称呼,我经常会为“特权阶级”而苦恼,因为它让很多同学都不肯和我做朋友,不过幸运的是大雄、小罗、丁薇都不介意,所以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下午放学后,我和丁薇坐在那片江埂上看着日落,这次是我在这儿找到了她。我发现她这一天都闷闷不乐的,放学也没有等我,独自跑了。但这难不倒我,我总是能找到她,就像她总是能找到我一样。
“我梦见我会游泳了,我们俩一起游到了江中心,但是遇见了大鲨鱼。”我跟她说起了昨晚的梦。
“噢!”
“你有在听吗?”我发现她心不在焉。
“当然,大人们说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或许吧!”
“我以后不再下水游泳了。”丁薇说话的神情有些暗淡。
“为什么?”我忙问。
“妈妈说我已经长大了,女孩子长大了就不可以去江里游泳了。”
“好像是这样的,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嗯!但不是因为这个。”
“因为啥?”
“昨晚他打了妈妈,他喝多了,用扫帚把敲了她的头。”
“是赌钱输了吗?”
“我不知道,妈妈哭了一夜,他却睡在那里打呼噜。”
“他真坏。”
我突然觉得这样说她的爸爸不好,但我发现丁薇似乎并不在意。
丁薇扭过头来看着我,“你爸爸妈妈吵架吗?”
“吵啊!但是他俩从来都不动手打架,吵完后谁也不理谁。”
“那还好。”
“一点也不好,他们有时候能一个星期不说话。”
“这么久?”
“嗯!这叫什么来着?”
“冷战。”
“对!冷战。你知道他们冷战的时候家里像什么吗?”
“像什么?”
“墓地,阴森得很。”
“噢!”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金光粼粼的江面,看着一排又一排的小黄鱼从眼前游过。几分钟后,丁薇打破了沉默。
“你说他们之间有那个吗?”
“哪个?”
“就是那个——爱情。”
“有吧!不然我们是怎么来的?”
“可是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么?”
“他们之间的爱情。”
“我也看不出来。”
“可能我们还小吧!”
……
十月份的时候,爸爸有天下班后搬回来一个崭新的铁疙瘩,他说这叫电视机,黑白电视机。
那是叶村第一台电视机,几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聚集在我家的院子里,墙头上也坐满了人。村长召开村民大会也见不到这么壮观的场面。
爸爸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调试着那台暂新的铁疙瘩,它是我比较讨厌的银灰色,连正面的玻璃屏也是那种颜色,这让我比较失望,但屏幕亮了的那一刻,我的失望立刻被电视机里的画面踢走了,有很多人在里面跳舞,有人在唱歌,还有个很端庄的女人在电视机里面对着我们讲话,我根本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因为院子里太吵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放的节目叫《新闻联播》。
自从妈妈没能转成公办教师后,她每天在家都板着个脸,脾气也越来越大。对我还好一点,但经常对爸爸发脾气,她会大声的骂他懒惰、愚蠢。爸爸确实有点懒惰,但我看不出他哪里愚蠢,除非是因为他的胡子。
爸爸喜欢抱着我,然后用他下巴上的胡子扎我的脸,我觉得这件事挺愚蠢的,但他就是喜欢这么干,每次我都用小手掌抵挡着他的下巴,胡子扎在我的手掌心,痒痒的,我们俩玩得很开心。爸爸不知道,其实我是不喜欢胡子的。
电视机带来的乐趣让妈妈的脾气有所好转,我们每天吃晚饭的时候都会打开它,围着它边吃边看,村民们也陆陆续续走进我家,但场面远远比不上第一天的时候,最多的时候也就十来个人,最少的时候也有两个人——华叔和华婶。
华叔和华婶刚结婚二年,华叔的名字叫叶建华,华婶叫叶采风。他们就住在我家隔壁。华叔和华婶都很年轻,大约二十三四岁左右,他们在江边种了大片的庄稼,有小麦、玉米、土豆、红薯,等等。每次庄嫁收获时华婶都送一些给我妈妈,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他们。
“你说建华和采凤他们谁有问题?”一次我吃完饭正慢腾腾的往小房间走时听到了爸爸和妈妈正在聊着华叔和华婶。
“什么谁有问题?”
“生孩子啊!采凤到现在还没有怀孕。”
“你别瞎嚼舌根,说不定人家就没想要孩子。”
“我可没瞎嚼舌根,采凤亲口跟我讲她想要个孩子,但一直怀不上,她还想去医院看看呢。”
“那你知道就行了,别在外人面前乱说,这种事你不要弄得人尽皆知。”
“我怎么就弄得人尽皆知了?我不就跟你说说么,你是外人么?对,你就是个外人,一个不相干的人,以后我什么都不必跟你说了。”
“你少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的是你,你今晚滚到外面去睡。”
“我懒得理你。”
我在房间的门后等了一分钟左右,屋子里一片寂静,我知道今晚再也不会有任何声音出现了,我轻轻的关上了门。
自从有了电视以后,我吃饭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因为吃完饭我就得回房间写作业。妈妈只有在星期六的晚上和星期天让我多看一小会。
我最喜欢的节目都是动画片,像《聪明的一休》、《变形金刚》、《大力水手》、《小龙人》等等。爸爸最喜欢的是新闻和武侠片,妈妈除了新闻节目外什么都喜欢,但广告除外。我们全家人都不喜欢电视广告,这是我们家三个人唯一的共同点,终于被我发现了。
每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写着作业,听着饭厅里传来的电视声,和村子里人坐在一起的谈笑声,我的心都煎熬难忍。电视机让我明白了一个成语的意思,它叫:又爱又恨。
爸爸搬回电视机不到两个月,全村家家户户都买上了电视机。我们家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每天晚上除了饭厅里的电视声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今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的……”
这不是我的真心话,我一点都不想在日记里写这些无聊的话,我想写的是:“妈妈的好脾气差不多只维持了两个月,她白天总是对爸爸发脾气,夜晚坐在沙发上看连续剧。现在他们吵架后的家不再像墓地了,因为坟墓里不会有沙沙的电视声。”但我不敢把它写在日记里,妈妈会光明正大的偷看我的日记,我只能把它写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