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忽已晚

夏天是最让人烦闷抑郁的季节，教室里闷热无比，风扇转动的声音像数百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地叫，讲台上的中年男老师却显得很亢奋。管理学的课总是上得人昏昏欲睡。食堂里永远挤得水泄不通，密密匝匝的人使人食欲顿消。太阳光毫不吝啬地在整片大地上铺洒，这是我一切烦恼的根源。

在绝大部分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文章里，夏天不是这个样的。西瓜汽水游泳池是让人心情开朗的神物。中学生在眩得人发晕的马路上疯狂骑着脚踏车叫嚣而过，实际上我很多时候都不愿意出门。如果添上回忆的味道，连越吹人越热的风扇和散发着油墨味的试卷都会变得十分亲切可爱。

人也只有在回忆的时候才不厌其烦地为一切烦恼和苦闷加上宽容的色彩。对于现在的生活，再不尽如人意，若干年后回头看就不是这个样了。所以对待一切我们都应该告诉自己熬过去就好。

晚上和阿番聊天，谈到我的新感慨，我告诉她我的结论就是生活很无聊。她戏谑地回一句，放心吧，以后也会很无聊的。说完我们各自叹气，只好约着玩游戏。

仔细想想阿番也是我五六年的老友了，每次想起这个话题，我就感慨不已。很多年以前我问我娘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她抬头望望天就用打发我的神态说没有。我当时既疑惑又失望，我想就算爱情友情和亲情都不算的话，至少太阳是每天都在的。

直到后来我发现人间还有暴雨这种天气。

直到后来我想起林清玄说，虽然明天还有新的太阳，但永远不会有今天的太阳了。

这直接就导致了我对感情的相对悲观。很多关于陈世美的故事里，每当女人撕心裂肺地质问男人，说好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我就很想替男人说一句，我当时说爱你，是真的，现在不爱你了，也是真的。沧海桑田的事真的不好说，当时感动完了就算完了吧。我偶尔想如果闺蜜翻脸变路人，那大概也是符合马克思所说的万事万物均有客观规律所循。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只能说彼此多包容，待久一点。

年纪越大，对交朋友这样的事情就失去热情。在张楚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年代里，我成天一个人吃饭上课逛书店。有一次一个玩得比较好的朋友在食堂遇见我，她说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我反问她你为什么总是要两个人呢？我可能是在抬杠。但我实在不习惯我身边走着一个人，有种空气被扭曲的滑稽感。我自然十分随和，从不说“我不要”“我觉得那样不行”之类的话，在我口中吐出来的音节从来都是“好”“都行”“随便吧”。

十二岁那年我在新买的语文参考书上虔诚地一样样列出自己性格上的弱点，我从不在书上写笔记以外的字，包括名字。对于检视自己，我足够认真。仅仅十分钟，诸如懦弱、胆小、自私、沉默寡言之类的形容词，密密匝匝地占据了半页纸，有十七八项之多。如今看来里面可以删减的同义词不少，只是倔强如我固执地认为两个词细微的区别足以构成我身上非改不可的无法忍受的缺陷。我痛恨自己如同在逼迫自己脱胎换骨改邪归正。

我人生之中执行力最强的阶段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了。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天我吃完饭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教室，而选择在寝室里尝试着加入女生们的谈话，一个女生和我说话的时候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原本我下意识地躲闪，但很快我就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看。我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结果令我很高兴。我备受鼓舞。尽管无人知晓。

那之后过了很久，我和班长同行，她无意间告诉我，某天班主任在和她聊班级情况的时候曾问她泥鳅是不是从来不和你们讲话。说完她就哈哈大笑，谁知道你这学期就跟疯了一样。

我无言以对。

若干年后畅销书作家刘同说他在高中的时候也做这样的事，尽管我们的情况不尽相同，但我在那一刻如遇知音。出于对自己的不满，甚至讨厌，因而毫不留情地在自己身上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可惜我用力过猛矫枉过正，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现如今我又竭力想让自己恢复沉默寡言的习性，可惜很难办到。正如你与人交往总是身不由己地笑脸相迎，掩盖心事。而我的确在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人面前越来越愿意保持沉默。阿番跟我说这年头某些人真的无聊透顶，好在身边还有几个有趣的灵魂可以探讨人生。

我不晓得我在她眼中算不算有趣。如果算那就证明她的结论有失偏颇。诚如我前面所言，我在宿舍人眼中百分百是个无趣的人。这或许也可以说明有的人只是对特定的人展示他的智慧。

于是我对她说，生活真无聊啊。

前段时间看杨德昌的电影《一一》，恍惚间觉得导演很艺术地告诉了我生活的真相。我一直记得电影开头那个绿草坪和很大的绿树，色调很鲜明，让我想起《人间失格》里也有同样的朗朗绿色，而七八岁的叶藏独自站在高耸的树下，说了句谶语般的话：生而为人，对不起。

物有两极，但求中庸。

婚姻不都是因为爱情，维系婚姻的大都是成年人的责任感和道德感；

就算碰到了初恋情人，会为了私会而对儿女撒谎，但最终不会私奔不会放弃原来的家庭；

费尽心思挑了全年中最好的日子结婚，婚后该吵的架一场也不会少；

有机会重述自己的生活，发现其实不过是日复一日机械的重复。

这是我在电影里看到的。电影极琐碎，从婚礼开始，以丧礼终结。最初对吉日所寄托的期待在接下来的生活里一样也没实现。NJ的丈母娘在婚礼当天就摔倒导致中风昏迷；大舅子结完婚后生意合伙人跑路，老婆实现了从小鸟依人到母老虎的转变；NJ的公司面临破产。

我当然也看到了，在东京和初恋情人私会的时候，尽管时隔多年，NJ依然很自然地和她拥抱，很自然地为她提购物袋为她开门。这自然里面显然有一种叫乐意的情绪。譬如，你在为同学买饭的时候觉得很平常，但是你在为恋人买饭的时候就有一种难以察觉的高兴。但在敏敏为自己单调无意义的生活奔溃掩面哭泣的时候，他绅士地为她关上门以避免在孩子面前丢脸，告诉她周末出去玩放松一下。仅此而已，甚至没有拥抱。

他大概也没有意识到他应该给他的妻子一个拥抱，或者应该说如果眼前的是初恋情人他就会下意识地拥抱她。

彼此劳累。哪怕近在咫尺，依然不能给彼此一个慰藉。

当医生说，每日和昏迷的老人说话有助于病情缓解时，无论大人小孩在面对老人时的吞吞吐吐或者干脆沉默，到底是对自己的生活无话可说，还是面对至亲也无法推心置腹呢？

阿番在推荐这部电影时说，我有点抑郁。

我看完了就回她一个：唉。

电影不是抑郁的，它只是还原了生活，导演也不是意在让人抑郁，他只是想告诉他的观众，这就是生活。

对，你可能猜到了，接下来那句我要说的话就是，你可以选择不过这样的生活。尽管你可能会觉得力不从心。

像我这样的人。

我不断地在脑海中重复这句话。像我这样的人，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能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说，我尽力而为。

阿番越过我这句话，她只是笑笑，像你这样的人，你什么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