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
文/子湛
拂晓,天灰蒙蒙的,昏黄的油灯一闪一闪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灭掉,有个二十出头的假小子,哪怕睡着了眉眼还是那么漂亮娇俏,身着男儿甲,依刀而枕,头一沉一沉,打着瞌睡。
突然,天空被刺眼的火光照亮,鸣镝声啸着划破夜空,是拔营的时刻到了。假小子不知何时醒来,一言不发地收拾好了行装,火光在她的瞳眸里闪耀。
注视着火焰的假小子形象,经常在王老头的梦里浮现。
这是往事还是梦呢,王老头有时暗暗的去想,但是,对于六十岁的他来说,细想显然毫无意义。
当年的同袍,如今多已故去,对王老头来说,自己的过去和梦一样的不真实。
他辞别了自己的妻女,到街上去了。去往哪里,心里也不是很清楚,他只是觉得自己不能留在家里。
街上人声熙熙攘攘,有货郎沿街叫卖,“枕头线脑嘞”“卖糖葫芦”“磨刀客磨刀呦”……人群漫过王老头,留下一片嘈杂。王老头是经历过战场残酷的人,但是看到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身边充斥着青春的气息,在奏乐、在说笑、在呼喊,还是不由得低下头来。
一个叼着花枝的年轻人,把玩着一顶旧时的头盔,戴到了心爱的姑娘头上,姑娘目光冷漠,看了一眼王老头。
一个艺人在地上作画,画的是一个不知名的年轻小伙,王老头盯着画家,感到这幅画像上画的就像是自己,经过了风雪和路人的踩踏,韶华已然不在。
王老头茫然的被人群裹挟着,不知去往何方,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的身影吸引了他。
一个女子,面前横着一辆推车,车上放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大篮子,在叫卖小吃。她全身裹在臃肿的灰色棉衣里,头上围着头巾,只有脸露了出来,除却脸上那些皱纹,令王老头吃惊的是这张脸和梦里假小子的脸惊人的相似。而且,她在和旁边的小贩说着粗言秽语。
王老头有些不好意思,他走上前,点了一份。
但他终于没有说话,他停下脚步,观望着她,心里涌起一阵失落和温馨。
“站着干什么,你还要吗?”
王老头很想告诉她什么,但是一切从何开口呢?
“你和我一个以前的熟人很像,说起来您也许不信,不过在很久以前,您记得您曾经在许信的信字营当兵吗?”
女子狐疑地打量着萨沙。“我记不清什么信字营了,不过你打算干什么?”
“……”
“如果没什么事,请走吧,我这边还要照顾生意。”王老头慢慢地转身走开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她在和小贩对着他指指划划。
王老头依然记得,当年他是如何守望着柳嘉的,当然她是否真的叫柳嘉,他也不知道,只是那会的他叫这个名字。
战场的生活无比艰苦,长途行军让脚上的茧子磨破出血,对于他们而言,随时都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柳嘉的埙声让他倾倒,他会在大伙露营休息的时候,轻声吹奏着让人潸然泪下的曲子,营火照耀下,大家都安静的倾听,吹完之后,柳嘉就会仔细地把他心爱的埙收好,然后过来和我们侃大山,说荤段子。
王老头当初是个无足轻重的新兵,是在一次露营时,他和柳嘉负责一处帐篷的收尾,当时一不小心,柳嘉的束发巾被帐篷的一脚挂掉了,长发飘散而下,那一刻的柳嘉恢复了本来面目,他吃吃地望着,也只能望着,只是心底好像生出了一只毛毛虫,在慢慢地爬啊爬的,让他心里痒痒的。
他依稀记得,柳嘉当时的脸真的很红,有些像小偷连忙躲到角落,好一会才出来,恢复了原来样子。
柳嘉当时好像给他叮嘱过什么,只是那会还痴痴的,只是木木地点头。
从那以后,他就不时地望着柳嘉。
柳嘉还是如以往一般,作战勇猛,做人洒脱,深得信字营众人信赖,时不时地就会有人介绍自己妹妹给柳嘉,而那时的柳嘉口头那是来者不拒。
他那会总是要用好大的力气,才可以笑得不那么奇怪。
他不会让人看到他一直在望着柳嘉。
只是在夜里偷偷回味柳嘉的女儿娇俏。
日子依旧,那时候王老头觉得这样很好。
有一天,上头传来了进攻的命令。马蹄声在远方哒哒作响,他睡不着,他会在明天战死吗?这个女孩的真名他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摘了一朵野花,来到了柳嘉那里。
营房里静悄悄的,柳嘉一个人披着铁甲,望着远处的战火,火光在她的脸上闪耀着。
他把那支野花藏在背后。
他在柳嘉营房里,看着柳嘉,吃惊的发现,柳嘉的眼神中含着一股坚毅,下巴颏的线条也在秀丽中带着刚强了。
“谁在那儿”柳嘉向他转过头来,看到了他。
几十年后的今日,王老头漫步在人群之中。他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抽着旱烟,回忆着往事。
“我来向你告别,待会要要发起冲锋了,我情不自禁对你动了心,可你的真名我还不知道呢。”说罢把那只背后的手,转到身前。
柳嘉看着他微笑了,接下了他寒碜的小花。
“一入战场,自此不言闺中姓名。如若……”
突然,出发的鼓声再度擂起。
他们有没有可能在战后携手一生呢?他陷入了沉思。
历史是不容假设的,纵然柳嘉这个名字陪伴他度过了一个个寒冷的夜晚,但是之后的他确实将这份爱深藏在了心中。
夜色逐渐低沉了下来,路边的商贩都在忙忙碌碌的收拾东西,冷风刮过街道,吹动了地上的垃圾。王老头又一次地来到了女子的面前。
“来份生煎包”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尽量平和的说。
女子瞟了他一眼“诺,给你。”
看到王老头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叹了口气“如果您只想打问我的名字,好吧,我叫柳嘉。但是,您真的认识我吗?”
王老头望向柳嘉的目光。
“不过,就算认识又怎么样呢,多少年过去了。好吧,反正也要收拾回家了,你想聊,我们就聊一聊吧。”
他慢慢的知悉,后来那场战役,信字营大败,被冲散。后来的柳嘉回到了家里,家里把她许给了一个商人。
“他想,他有钱就要听他管,我偏不愿受人家摆布,我可是在信字营都无人可轻看的”,她说着像地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就像那年那么豪爽,豪爽中带着一丝娇俏。
“我这样也蛮好,不是吗?”她笑起来了“谁也不依靠,也不听谁指挥。”
王老头不知说些什么。
“您有孩子吗?”
“有个姑娘,我们分开后,姑娘跟着父亲,后来嫁人了,她倒是牵挂着我,每月给我寄些钱来,我过的下去。”
王老头看着柳嘉,她很豁达,但是在夕阳的映照下,眼角似乎亮闪闪的。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刻印,原本的稚气不见了,脸的线条不再那么柔和,肌肉变得松弛下去。
“你还记得……你还记得我吗?”
太阳西垂了,冰冷的夜幕压向地面,只有地平线上一线橘红,给人稍许的一丝暖意。柳嘉茫然的望着天际,若有所思。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把我忘了。“
柳嘉看着他,彷佛含着一丝歉意,又彷佛带着怜悯,恍惚中,彷佛又回到了那个收拾营房的清晨,她脸上消失了粗鄙的神态,眼神恢复了往日的纯洁。
一个老人拿出了一只埙,吹奏了起来,凄凉的乐声,在天穹之下久久地回荡,曲子是曾经柳嘉吹的曲子,吹的人是柳嘉眼前的老头。
”对不起,我让你伤感了。但我们现在都有家室、有儿女,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年轻那会了。“柳嘉微微低下头,语调也变得伤感起来。
王老头回想起了那战火连天的岁月。
”有时候,一个人对失去一切的追忆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回想当年的战友,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再没有遇到比他们更好的人了。而你,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
青年男女们成双成对的从郊外游玩回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看到他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总会感慨,年岁已经流逝在镜子之后了。“
冷风吹过来,地上的纸屑随着旋风舞蹈,天色越加深沉,偶尔会有匆匆的行人经过。
两人静静的站着,没有说话,柳嘉似乎对着王老头微笑了,似乎手里握着一束小花,不知名的小野花,还是那么简陋,可是却是那样娇俏,谁都不忍心打破这份安静,他们就像热恋中的情人,在不出声的倾吐自己的爱语。
然而,时间是不会为他们静止的,意识到这一点,柳嘉终于还是开口了。
“时间不早了,我要回了,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带着你的老伴来我家里做客。当然,我家里很乱。”她冲王老头微笑了,有些落寞。
她收拾好家伙,推着车子一步一步的走了。渐渐的,她消融到黑色的夜幕之中。
夜色完全降临了下来,天上的星星闪着寒光,王老头抬起头,呼出了一片白气。他彷佛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就此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