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愈摆愈停的挥手,是这个男人爱我的方式之一。
在我23年的生命里,这个男人的出席并不多。很小的时候好几次肺炎发病,几乎都是母亲一个人看护;生长期牙齿痛得厉害,自己就偷偷地买冰棍咬着,常常也因此遭到母亲的训斥,因为母亲属于寒性体质,也怕我体寒,所以从来不让我吃冰冷的东西;上了小学喜欢跑步,喜欢上那种把班级男同学踩在脚下的感觉,因为我知道,那个男人就坐在校运动会的主席台上,哪怕他根本看不到我的比赛结果就一走了之。我总是腿疼,尽管被母亲定期送去补钙,还被迫吃母亲翻着花样做的各种营养菜,但结果似乎无济于事,我只记得 我不停地哭,哭累了就睡了,睡醒了都是爷爷把着我的手,给我揉膝盖,告诉我:“傻孩子,不要动,会滚针。一会大夫又来扎你肉。”儿时给大夫的印象都是一路哭来一路扎,一路走来一路歌。输液一滴,爷爷就揉一圈,输液两滴,就有两圈要揉;伴着这种痛并快乐着的节奏,我又睡着了......后来爷爷那双布满裂纹和伤痕的老手,成了我整个儿时记忆的旗帜。我喜欢那个人,但更喜欢妈妈和爷爷,我依赖那个人,但我的世界里不能看不到妈妈和爷爷。临近小学毕业,我起了一场水痘,那是一个下着雪❄️的元旦,姨姨姑姑们都来探望,买了很多漂亮的衣服和好吃的,我根本无暇顾及,后期打针,要去离家很远的市里,那个年代没有方便的代步车,来了回回了来一趟趟,都是母亲一个人,我趴在她瘦弱的背上,小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那个时候的冬天很冷,覆着几层雪的路面下时常有陷阱—冰,多少次,母亲差点就把我摔下来。也便是从那以后,大病小伤,我再也没喊过疼。回家后,我听到母亲一边哭一边抱怨:“你从早到晚只顾着外面,对这个家从来不闻不问,不关心我,也不关心孩子。今天你如果陪我去,那钱也不会丢。”一向温柔的母亲第一次大发雷霆,原因是母亲为了保护我,眼睁睁看着小偷光顾,就这样,3600元钱,被活活拿走。3600,不管对那个时代,抑或对我们这个小家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损失。更为重要的是,我们都认为此次丢钱就是那个男人导致的。对此,那个男人还是一言不吭,没有反抗,也没有任何安慰。或许他懂,也或许他根本就不懂。

初中时成绩算好,深得班主任厚爱。班主任姓闵,是对我影响颇深的第二个人。他把能争取到的所有好机会都留给我,三年里惹得不少全班同学的羡慕嫉妒恨,他作为一班之首,好似并不在意这些风言风语。中考考了两天半,从陪我们看考场,他当着校长、老师和其他同学的家长,足足夸了我三天。后来“闵老师偏爱学生”的故事就传开了。后来我从考场走出来,那个男人请所有老师吃了顿饭,以此感谢三年来老师们对我的辛苦付出。我没有参加,后来都是听母亲说,饭桌上,闵老师提出:想认我做干女儿,却被那个男人一口回绝。后来,毕业聚餐,师母见到我就抱住我说:“你就是王志娇啊,你们闵老师时不时就提你,他可不是偏爱学生,他是偏爱王志娇。”读研之前,我去探望我的恩师,令我尤为高兴的是,老师和师母身体极好,有关我的未来,有关我爸妈的未来,有关老师的儿子、儿媳还有可爱的小孙子,聊了很多,我们还是保持着当年师生之间那种亲如父女的默契。只是我要重新定义那个男人了,他好似在我初三住校时,也给我送过东西,苹果,鸡蛋,橙子,手表,床垫......好似这个男人也接送过我,即便这一切都是奉母亲之命。但起码,我能近距离地多看他一会。
上了高中,我和那个男人,好似又只有这些了。
真正让我讨厌他的一次,是爷爷去世。
爷爷有两个儿子,七个女儿。这个男人是家里的老大,平日里我见不到他对爷爷的半点问候和关心,大到重病入院、康复护理,小到吃穿洗护,都是母亲和姑姑们,男人从不插手,难道说,他不爱他的爸爸吗?不爱这位慈祥、善良、勤劳、可爱、又赠予他生命的老人吗?对爷爷,对家,对我,也如此心狠和冷漠吗?他是只爱自己还是连自己都不爱?爷爷出殡那天,天是黄的,却透露出一种由衷的淡定。我想,如果是上帝结束了爷爷的病痛,那他一定也和我一样,喜欢这位善良乐观的老爷爷,因此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爷爷应该不会孤独。尽管这个男人以厚葬的方式赢得了全村人口中的“孝子”称号,我依然不能原谅他。没有见到爷爷的最后一面,我更不能原谅我自己。

现在发生了好多事,都不能减退我对你的思念。即便那时候我还很小。
现在也认识了很多不同的人,但我仍然能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你,仿佛你没有离开过我,即便我已经长大。
高二那年,母亲发病。多亏小姨及时出现,如果再晚一点,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而那个男人呢?他一如既往、理所当然地忙着工作,忙着外面,他能替别人解决所有棘手的麻烦,却单单舍得亏欠我和母亲。“如果妈妈这次落下什么病根儿,我就恨你一辈子,我再也不想理你。”这是我对那个男人说过最重的话。当时我抹着眼泪,不敢看他,出于不甘心和好奇,我又转而勇敢地瞟了一眼,却不知道为什么,生平第一次,我看出这个男人似乎想解释着什么,也是生平第一次察觉到他竟也会这般委屈和害怕。后来母亲身体渐渐好转,但一直虚弱地很,我担心他对母亲照顾不周,也增加了回家的次数,便也增加了我和这个男人之间的交涉。母亲告诉我:她现在很高兴,因为这个男人变了,变得更会照顾她了。我问母亲,到底爱他什么?母亲想了一会,什么也没说,最后也只是同我细细回忆了他和这个男人之间老套的爱情故事。中途几次,母亲发病,我一半痛恨一半自责,我怪那个男人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妻子,我又何尝不是没有照顾好自己的母亲呢?
也同样是母亲第二次住院,“手灾”降临。现在回忆起来,那段日子对我们家来说,还是很痛苦,好在这个男人积下的好人缘,才让麻烦不再麻烦下去。除了对邻居大爷的感激和亏欠,我开始对眼前这个历经风雨而不再叱咤风云的男人生出缕缕崇敬的念头,偶尔还有那么一丝丝心疼。
上了大学,好多都变了。其中包括我与父亲之间的“恋爱”。对于这个男人,我是从骨子里爱过、讨厌过,生恨过,更是从心底里爱着,心疼着、喜欢着、崇拜着、骄傲着、珍惜着。曾经的好久,我因为父亲喜欢上一个和他相像的人,最后毅然分手也是因为父亲。我自认为是一个怪女孩,怪异到处处苛求完美,怪到不快乐。我只确定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爱,是天生而来。但具体从什么时候 又是因着什么,改变了我对父亲的“爱”,我无从知晓。也许是父亲老了,或是父亲能够当好他儿子的父亲,却始终不会当他“情人”的父亲?也或许是我长大了,抑或是我见的“父亲”多了?权比之下,我想我应该向父亲道谢,感激他将我从生活的自卑漩涡中拯救,让生活在硕大宇宙却手无半点缚鸡之力的我接受不完美,就像我知道 每一个父亲都不完美一样。
子女是父母亲爱情生命的延续。而女儿正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时至今日,我不知如何诠释我的父亲和父亲的我,也无法找出一个形容词去修饰我伟大的恋人兼父亲,今生的我与今生的父亲,似乎彼此之间都拥有一种360度神似而又只能掩饰在心底最深处的爱。那种爱很厚,厚到约等于几代人生命延续的总和;那种爱也很透明,因为至生至死,永远不会缺席!

很多男孩子见不得女生哭,我遇见的生命中的两个人,他们不曾害怕生活的苦,却常常会因我哭而落泪。现在,他们一个去了另外的世界,一个还依然陪伴在我身边。生命的残忍在于它不是永恒的,作为子女的我们,见证了一个亲人的分离,多年以后,也必将不得不接受另一个至亲的亡别,然后是我们、我们的子女,子女的子女......我还记得,我哭着抱住他的腿,恳求他保护身体,不要喝酒的那次,这个大男人,一下子就哭了,之后还不忘记保持一家之主的形象,偷偷地擦掉眼泪和鼻涕,也是第一次,他像吃不到糖的小孩子一样,还信誓旦旦地写下保证书。
现在父亲和我,依然保持着不说话的默契,但母亲告诉我,每每见到打来视频的人是我,父亲都会特意凑过来窃听,表面上泡脚、看电视各种借口,实则竖着耳朵窃听,又向母亲问我近况如何,什么时候回来吃鱼,天冷怎么不见回来取衣服?母亲也因此时常批评我,白长了可爱的皮囊,却学不会女孩子才有的撒娇撒痴,像你爸一样,老僵硬。
今天,是父亲送我上车,等车的光景,我还是日常唠叨:少喝酒,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之类的话,父亲便日常不客气地回复到:家里都好,好好学你的习,之后便走了。我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竟顿时感到松了一口气。待我上了车,我突然一眼见到父亲从前面不远处的车上下来,朝我迎面摆手,我也向父亲挥挥了手。直到车终于走远,一想到父亲的手在空中僵硬,一摆一停,欲停又摆,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淌,肆无忌惮,不明所以。
对于极其不成熟,害怕感情的到来,情感经历又如此匮乏的我来说,与父亲之间的“恋爱”让我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中变得格外勇敢和坚定,我不知道到底怎样才算爱一个人,亦分不清我爱的人的爱和爱我的人的爱到底有什么黑白区别,但我不会就此而向命运低头,更不会有半分妥协和让步。我依然会像儿时一样期待一场专属的纯碎而不甚完美的爱情和一次环绕世界的旅行,也仍旧会不遗余力地去拼凑更多的苦并为彻底同化它而努力。

就像英雄的梦想永远不会因为生活的疲惫而枯萎🥀。
就像风筝有风,海豚有海。
就像父亲永远在,我永远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