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久了,就会发现,山是圆的。
“山”是个象形字,老祖宗老老实实把山画下来,从山脚到山顶,一圈圈绕,山,无疑就是圆的。
人们爬山,总喜欢登顶,总喜欢喊什么“山高人为峰”。可真正爬到山顶,也免不了四周环顾,结果还是,山是圆的。
越是大的山,越圆。要体味山的圆,就要“只在此山中”,以山峰为圆点,山脊为半径,用自己的双足慢慢画出一个圆。
最近我常干这事,绕着山画圆。结果往往是遗憾的,越走,越觉得自己画的圆并不圆,有时还走岔了,圆就合不上了,甚是可惜。
我家附近的铁仔山不算大,自然也就不算圆,而且岔路还很多,画起圆来有点困难。但一天一天的爬,也算摸到了画圆的门道,现在固定线路走下来,画起圆来可谓是“随心所欲不逾矩”了。
从家出发,走过跨越宝安大道的天桥,顺着笔直的通达路走下去,就可以到达铁仔山脚下。
虽然只隔着一条宝安大道,但大道东边这个区域就显得有那么一分苍凉。还未完全改造的工业区,零零散散的打工者,各种小吃店和大排档,走进这里,好像走进十多年前的深圳。落日时分,会看见穿着厂服的工人在街巷口吃着快餐,刚来深圳那会我常看到,现在不多见了,工人的数量也没有原来那样壮观。
城乡结合部,打工者最后的乐园,有那么点意思,看着工人饭盒里的两块咸鱼,咂摸出味道。
或早或晚,爬山的时间,总是和吃饭的时间撞上。早上一碟肠粉,晚上一盒饭加一勺菜,爬山路上看着别人吃,觉得挺香,脚底也愈发有了动力——爬吧,痛快画一个圆,下来也吃顿饱饭。
对于爬山这项运动而言,爬升的过程是费力的,是会出汗的,从铁仔山的山脚爬到山腰,衣服就被汗打湿了。
缓缓地爬升,细细地出汗,早晨,阳光还藏着掖着,树丛间的鸟玩命儿啼,一派勃发的热闹劲。
山路旁种满了凤凰树和小叶榕,这两种树的形态都很美,尤其喜欢欣赏凤凰树的枝叶,随风摇曳,像一把牛角梳子,给头皮带来些许的凉意。
对,最近我把头发剃得很短,三毫米的圆平头。中考前两天剃的,老前辈说,中考后不能剃头发,不然出了成绩被“剃头”就不好了。但中考后是暑假,多热啊,距离出成绩还有那么会。为了避免被“剃头”,我中考前先来个清爽的。顶着圆圆的头在夏日里爬山,也算是对头皮的考验。
爬到山腰就有岔路,一边是继续往山顶的路,一边是顺着往下绕山腰的路,这时往往会犹豫片刻,有时甚至选择的一条路走了几步又回头走另一条。
世上的事也是这么两条啊!一条往上,往上,再往上。顶是有诱惑力的,况且很多人觉得人生根本没有顶,比上还上,比高更高,人就被吊着,脚下拼了命地攀,哪里是头呢?
一条就是起起伏伏的循环,平平常常,上上下下,走了一圈发现路还是那路,继续走,就那样,但也还得走着,安慰自己,同一条路绕着走,也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不管那条路,山都还是这座山,山顶的人其实看不到山腰的,山腰的也懒得仰头看山顶的。但山顶的突然摔落,山腰的可是能瞧见,山腰的默然消失,山顶的不屑一顾,就是这么个情况吧——人,谁能飞出人生这座山呢?
通常我还是会选择先往上爬的,因为开始体力足,汗也刚出到一半,爬上去,索性出个爽快。
上山的路还是那么平缓。我喜欢这座山,一个很重要的理由是可以全程走平缓的路,而不用登台阶。虽然有台阶,通过台阶上去也更快,但是有缓缓上升的路,就是一座恪守“中庸之道”的山。
到山顶的最后一截路完全被树荫遮蔽,爬到这里,炽热的身体好像突然凉了下来,登顶的愿望也没这么强烈了,好想就这样阴郁地走着,好像走在阿赫玛托娃的诗里。
到顶了,一个铁门,旁边一个牌子,写着“深圳空中交通管理站朱凹山雷达站”。仰头看,一个白色的大圆球立在那里,几只狼狗优哉游哉在圆球下散步。
每次来到这里,都对着狗行注目礼。开始它们都冲着我吼叫,来得多了,它们安静下来。相看两不厌,住在山顶,也希望有人来探望吧。
绕着碧云栈道走上一圈,远眺深中通道。6月30日开通,傍晚我正好爬到山顶,远远望去,虽看不清上面的景象,却感受到一种茂腾腾的热气。后来看新闻,有人在桥上堵了四个小时,热气,应该是拥堵的人和车散发出的怨念。
站山望海,可望而不可即,也是一种合适的距离。
从碧云道下来,逶迤而行,十来分钟,又到了交汇的路口。
绕着走,开始在山腰上画圈,路上几步就出现非洲大蜗牛被踩爆的尸体,让行路者时时“避雷”。
山腰这条路很长,两边的树也茂盛,要想知道走到哪,就要透过枝干看外面的建筑。在附近住得久了,哪个楼盘在哪,基本清楚。
107国道旁的天谷公寓,寂寥地立着,烂尾多年,蓝色的玻璃外墙都黯淡了,有一天我站在那里,数一栋楼有多少扇玻璃。这一段山路也特别安静,如果楼能顺利交付,住户应该每天都能看看山景吧,而现在,只有寥寥的山腰路人凝望空落落的楼宇。
继续往前走,就到了更荒僻的一段,山脚下是半废弃的厂房和挂满半旧衣服的格子间宿舍。很难想象2024的深圳还有这样陈旧的角落,他们怎么生活,为什么要这样生活,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尽管我在心里不断追问,但根本没有答案,只有真切的景象在眼前,无论什么时候爬到这里,都一模一样。
其实,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扎实的存在。
山腰的路走了一大半,感觉已经很长了,但千万别从107国道旁的口出去,再坚持一会,就会画成圆,攀上去一段,又回到了分岔的路口。
站在路口,向上?向下?画圈?又是一次选择。山还是那座山,人还是那个人。人永远无法征服一座上,山就在那里,岿然不动,而人显然不能如永动机那样活动下去。
扯下湿透的衣服,甩着光膀子下山去。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虽说赤赤条条往下走着,但那感觉,如同归去来兮的陶潜。
山脚的紫薇花落了,满地的;山脚还有准备上山的人,问我上去多久;山脚的小广场山好几个光着屁股滚地的孩子,咯吱咯吱笑着。
回到人间,回到通城路,回望铁仔山,是圆的,今天又满意地画了一个圈。
长吁一口气,看着,想着……山顶的雷达是圆的,挂在天边的落日也是圆的,摸摸头,还是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