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一届村委班子刚刚上任,就遇到了很多棘手的问题。王守全能不能应付得了,刘氏家族的个别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乡亲们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每一次换届,账目交接是个非常敏感的问题。通过那家酒店的“老账本”,从刘彪身上追回了部分钱款,但仍有七八万外债。
镇上大小饭店都有村里的欠条,债主们轮番上阵,堵在村委会门前要钱。王守全费尽口舌,也无法脱身。
他被逼得头痛欲裂,情急之下,说了句,“谁吃的你们找谁要去,我们不管。”谁知,这一下惹出了大乱子。
首先来和他对质的就是上一届村委会的原班人马,他们理直气壮,拍着桌子大吵大闹。
“王守全,别以为你上台了,就改了规矩!哪一届为村里办事不请客送礼?哪一次换届不接收上一届的欠账?”
“临到你当家了,就不通人性了?想让我们自个掏腰包,没门!”
“别仗着年轻气盛,啥事都蛮横无理!你以为村干部就这么好当啊?一上台就和我们过不去,你不懂事,那几个老头子就不知道开导开导你?”
……
这些叔叔大爷们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逮着这个把柄,能不借题发挥发泄私愤吗?不仅当场大骂王守全,连老支书和父亲也羞辱了一番。
刘彪自始至终没吭一声,冷冷地躲在后面观望。他不用出手,光这些马前卒替他冲锋陷阵,就足以让王守全疲于应付,无力招架了。
吵闹声引来了越来越多的村民,在这种场合下,一个个都远远地观望,不敢表态支持哪一方,就连窃窃私语,也是提心吊胆,生怕被刘家人听到。村委会其他几个年轻人只是拦着闹事的前辈们,护住王守全不被挨打,好言相劝,不敢顶撞。
王守全被逼到了墙角,没有了退路。他强忍着怒火,没有发飙。不然,一旦和这帮人动起手来,吃亏倒不怕,可影响就大了。
为什么自己不小心说的一句话,竟然掀起这么大的风波呢?
在场的人谁不明白,这是刘彪早有防备,和这些人串通一气寻衅闹事呢?特别是那几个饭店老板,这些年通过他不知捞了多少好处呢?他们急着讨债,不也是受到刘彪的指使,一唱一和,共同向王守全攻击施压吗?
王守全忍辱退让不等于放弃认输,他认定自己没错,绝不会低头屈服。对方气势汹汹,他也理直气壮。
“我不管以前怎么样,反正这种破规矩不能永远延续下去。如果不改,谁当村干部都想大吃大喝,还了旧债欠新债,永远是填不平的坑。我们可不愿意替你们擦屁股!”
那几个人再次和王守全争辩起来,刘彪咳嗽了一声,终于发话了,“哥几个,消消气,咱不和这些小孩子们浪费口舌了。规矩么,也不是从咱们这里立的,咱们坚决不依,看他能怎么着?就是打官司,镇里、县里,就连省里,咱们奉陪到底!”
说完,刘彪“哼”了一声,第一个走出村委会。其他人相互对视一眼,也跟着嘟嘟囔囔地离开了。
围观的村民这才嗡嗡嘤嘤地议论一阵子,陆续散开了。王守全蹲在椅子上,默默地苦思冥想。
几个年轻的村委面面相觑,愁眉苦脸地呆了好长时间,才试探着劝他,“守全哥,要不就算了吧。”
王守全抬起头来,逐个看了他们一圈。兄弟们哪受得了这种打击?一个个都灰心丧气,长吁短叹。
“哪能就这么算了?明天,我到镇政府去一趟。咱们有理有据,这些吃喝账坚决不接?”
王守全执意这么做,村委们只能摇头叹息。他们心里很清楚,这种事不是靠讲道理就能行得通的,他王守全也不傻,可怎么偏偏和刘彪较劲呢?
2
第二天上午,王守全刚要进镇政府大门,身后传来老支书的呼喊声,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老支书蹬着自行车,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你小子咋这么冲动?不怕把你爸爸气死啊?”
“没想到他那么胆小怕事,到头来还是不支持我的工作。我哪里做错了?他凭什么骂我?连他也说行不通,我非得做出个样子给他看!”
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的,幸亏都没有注意他们。老支书扯一下王守全的胳膊,提醒他说,“你小子别在这里大声嚷嚷,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不远处就有个小河,河边是杨树林。老支书带着王守全,找到了一个僻静处。
“孩子,你爸哪是胆小怕事啊?他是怕你鲁莽蛮干,中了刘彪的圈套。”
“这能有什么圈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大吃大喝欠下了这么多债,让他们自己掏腰包能不闹事吗?这根本吓不倒我,我非得和他较量较量!镇政府不会不主持公道吧?”
“你想得太简单了,刘彪正是利用你争强好胜这一点给你下了个套。你如果一意孤行,中了他的计,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守全不服气,不认为自己斗不过刘彪。老支书劝他稍安勿躁,听他慢慢解释。
“你仔细琢磨一下,就不会这么冲动了。查他们吃喝的账,刘彪必然会摆出各种理由让你奈何不了他。再说,哪次吃喝没有镇上的个别干部参加?得罪了某些领导,你以后怎么求他们办事?退一步讲,你以后找领导办事,难道空口说白话不表示一下吗?”
“这……”王守全被追问得哑口无言,他真的没想这么多。可自己说了大话,就这么放弃多没面子啊。
老支书进一步开导他,“你们不接旧账不愿意替他们还债,是行不通的。刘彪明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大张旗鼓地找你们闹事呢?”
“他还有什么目的?”
“你们几个年轻人上台了,必须办几件实事才能让乡亲们信任你们。你如果上当,必然在账目问题上和他纠缠不休。他阴谋得逞,必然和你拖延时间,逼得你们什么事也干不成。”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了?七八万块钱呢!光还债就够我们折腾一气了,还怎么干别的事?”王守全这才认识到问题的复杂性,也感到了对手的奸诈不好对付。他激愤难平,恨不得把刘彪痛打一顿。
老支书看出他的心思,从身边找来两块砖头,递给他。王守全一手接了一个,莫名其妙地看着老支书。
“你把两块砖使劲相碰,看怎么样?”
王守全按他的吩咐,把两块砖使劲碰在一起。两块砖都分别碎成了几块,他的手掌被震得木嘛,一个手指也擦破了皮。
老支书又拿来一块砖,递给他,“这次,你把它丢进水里。”
王守全也照做了,只听得“咚”的一声,河面激起一片浪花,砖头沉没水底,随后,河面恢复了平静。
“眼下,刘彪是报复心切,就像一块砖头一样,恨不得和你拼得你死我活。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一定要沉住气,多动动脑子,和他斗智,而不是斗狠。”
王守全看看脚底下那些砖头碎块,又盯着河面思量了一会,终于醒悟了。
“大爷,多亏您及时拦住了我,差点酿成大错。您放心,我绝不会让乡亲们失望的。”
3
第二天,王守全在大喇叭上讲话,不仅承担了全部欠款,而且还宣布,三个月内还清所有外债。这一下,村里炸开了锅,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村民们担心,王守全还像往届村干部那样,为了还债,变相把钱摊派在村民们身上。这里一群,那里一堆,嘁嘁喳喳,到处都是埋怨声。
老一届干部们偃旗息鼓了,没有了寻衅闹事的借口。他们也逐步看清了势头,头脑清醒了,不愿再让刘彪当枪使了。
酒店老板们也不来找麻烦了,刘彪更感到奇怪。他舅舅是其中最大的债主,打电话告诉他,“那小子当着我们的面拍了胸脯,答应三个月还清,就是把自己结婚盖房的钱砸进去,也要兑现诺言。连我都不好意思逼他了,还怎么拉扯别人去要账呢?”
刘彪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他万万没想到王守全转变得这么快,一切计划落空了,他怎么甘心败在一个毛头小子的手里?他苦思冥想,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忽然想到了一点,必须及时把王守全的退路堵死。于是,立刻打电话,把两个侄子招来,秘密吩咐了一通。
一切安排妥当,刘彪心里冷笑,“王守全,不要狂妄自得高兴得太早,你以为我想不到你会耍什么把戏吗?和我斗,你还嫩点,哼哼!”
正如刘彪所料,王守全一班人这几天筹钱还债,先后碰壁,一分钱也没受到。他每走一步,好像都在刘彪的掌控之中,十分被动,一败涂地。
按以往村干部的做法,遇到还钱这种事,都是拆东墙补西墙,用筹到的钱把原来的窟窿补上,然后留下新的窟窿等下一届再补。循环往复,欠债就这样延续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村里的集体财产就靠窑厂和林场支应,承包金一收就是五年的,数目相当可观。这一年正巧赶到该续签合同了,村干部们认为,还清七八万的债务不成问题。
可没有想到,刘彪先他们一步行动了。刘威在窑厂有股份,从中作梗,阻挠续签合同的谈判。
其他合伙人惧怕刘家的势力,不敢做主支持王守全。就这样,磨磨蹭蹭,拖延了一个多月,工作一点进展也没有。
刘奔在刘彪的指使下,态度更加强硬。他承包了村里的林场,也赖着不交钱。他说,买树苗,雇人施肥浇水,所有花费都是靠贷款支付的,哪有钱交承包金?
问他去年卖树的钱哪去了?他毫无避讳地说,“我还没讨上媳妇呢,花在小姐身上了,你们能把我怎么着?”
对这种好赖不讲理的货色,一点办法也没有。当初怎么会把林场承包给他了?里边的内情可想而知。
折腾了五十多天了,一笔账也没还。约定的期限只剩一个月了,难道真的用自己结婚的钱来兑现诺言?
村民们对这件事一直保持高度关注,开始有人散布言论,“恐怕又要向大伙收钱了,无论谁当村干部,坑害的总是咱老百姓。”
王老汉这段日子,比儿子更焦躁不安。他辛辛苦苦攒下的不到十万块钱,眼看就保不住了,老病复发,住进医院里。
王守全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大错误,不该过分自信,一点退路也没留。老支书在医院里看望了病人后,把王守全叫出去,恨恨地训斥一通。
“你知道这次又败在哪里吗?”
“我不该说大话。”
“为什么说大话?”
王守全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你早就该想到,刘奔和刘威不会给你机会的,可为什么偏偏去碰他们?这等于拿一块砖去碰三块砖,自己粉身碎骨,对方也毫发无损。”
王守全惭愧地蹲在地上,无言以对。
“你总忘不了和刘彪较真,就不会躲开他们,另找出路?心里没有了牵绊,就不会遇到拦路虎,才能全力以赴做自己应该做成的事。”
老支书让他把上次的谈话琢磨透,接受教训,努力找机会反败为胜。
王守全要把盖房和结婚的钱用来还账的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王老汉的病情刚刚有点好转,王守全的未婚妻闹着要退婚,这个消息一下子又把他击倒了。
王守全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医院里要照顾父亲,还要三天两头地去向老丈人求情。他内外交困,精神几乎要崩溃了。
刘彪的客厅里,又聚拢了一帮人喝酒欢笑。他们又开始吹捧刘彪,“还是您神机妙算,逼得王守全你小子快要发疯了。”
刘彪抿一口酒,胸有成竹地说,“你们也干得漂亮,他后院起火了,最后必定无计可施走投无路,只能收村民的钱了。”
众人巴结刘彪说,“只要他走向这条绝路,我们就可以煽风点火,把他轰下去。到时候,村支书还是您的。”
4
这天早上,王守全火急火燎地从医院里赶回到村里。他连家都没回,就直接进了村委会。
他在大喇叭上一遍又一遍地吆喝着,“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村委会干部、村民小组组长、村民代表,特别是全体党员,马上到村委会集合,九点正式开会,有要紧事商量。再说一遍……”
以前,凡是遇到村委会布置向村民们收钱,这些大大小小的负责人都磨磨蹭蹭的,不是迟到就是借故缺席。而今天,可是新干部上任后第一次组织开会,马虎不得,起码得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吧。
与会人员陆续向村委会赶去,沿途大街小巷聚满了人,都在激烈地议论着。每经过一处,就有人对这些负责人大喊,“你们这些代表们也该起一次作用替村民们说句话,不能像以前那样只是当村委会的收钱工具。”
这些代表们不敢轻易答应人们的要求,都躲躲闪闪,加快脚步,跑到村委会,钻进了会议室才如释重负。这一天,离还款的最后期限,只剩十五天了,王守全这个时候开紧急会议,能不人心惶惶,疑虑重重吗?
刘彪听着喇叭上的喊话,得意地满脸堆笑。他马上让刘威和刘奔过来,要他们按自己的吩咐去做。
两个侄子分头行动,各自带着几个人,走大街串小巷,不住声地吆喝着,“乡亲们,都到村委会那里去,王守全吹牛逼说大话,说好的用他结婚盖房的钱还账,今天终于变卦了。今天他开会,就是准备把八万块钱的债摊派在村民们头上。谁要是不想往外掏钱,就过去和他理论理论,闹得他收不成。……”
村民们不管什么心态,都向村委会聚拢过来。他们担忧的是,收钱还账是不是真的?更关注的是,一口人摊多少钱?他们一家人总共往外拿多少钱?
被通知开会的人还没到齐,村委会门前就围满了村民。这种现象,以前开会时从来没发生过。
王守全到门外看了一圈,回到办公室对几个村委说,“刚才那个事我们几个已经商议通过了,本来想先开个小会,再向乡亲们宣布。既然刘彪帮我们把村民们召集起来了,就干脆开个群众大会好了。”
几个村委对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说,“好啊!我们马上搬桌子,安装扩音器。”大伙分头行动,王守全又在喇叭上喊话了,“乡亲们,都到小广场去,我们临时决定,今天开个群众大会。”
这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现场一阵骚动后,都三五成群地议论着来到小广场,王守全也带领着党员和村民代表们登上了主席台。不一会,几个小伙子搬来了一面黑板,村民们更是莫名其妙,指指点点,互相猜测着王守全究竟搞什么名堂。
会场秩序基本稳定后,一个村委对着话筒说,“大家都安静了,现在会议开始,先请我们村长讲一件重要的事。大伙仔细听,待会我们要讨论,也欢迎村民们踊跃发言。”
王守全走过来,没有讲话,倒是在黑板上画起图来。出于好奇心,大伙慢慢地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黑板上的图画。
随着黑板上的图画逐步成形,有人看出了门道,都争着报告图画的内容。
“这是黄河大堤!”
“这是黄河!”
“当中是我们村的耕地!”
“哈哈!连每个生产队的大路也画出来了。村长,你是开会呢,还是上课啊?”会场上爆发了一阵笑声。
有一个调皮的小伙子模仿小学生高高举起手,大声喊道,“报告老师,你忘了画房台了。”乡亲们又是一阵哄笑。
等笑声平息,王守全也风趣地说,“二狗子同学上课很认真!我确实没画房台。今天,我这么紧急从县城赶回村里,就是要和大伙专门谈谈房台的事。”
接下来,王守全向乡亲们谈了自己的经历和设想。
5
所谓的房台,就是个大土堆,上面至少可以建二十间房子。以前黄河经常发大水,生产队就建了房台,队里的牲口、农具、饲料以及种子化肥等,都有专人看管,存放在这里。
平时,这里也是社员们出工时的集散地,更是打场晒粮的好地方。黄河发大水时,房台就成了一个个孤岛,是逃生救援的落脚地,是抢收庄稼的中转站。
自从小浪底工程发挥了作用,这里再也没有发过大水。房台失去了作用,废弃的老房子倒了,杨柳树砍了,这里成了废墟。
村里有九个生产队,沿着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路,一字排开,总共有九个大房台。九个大土堆像九座小荒山一样,上面种不成庄稼还白白占着大片耕地。
昨天凌晨,有个老人住进了医院,正巧和王老汉的病床挨着。通过搭讪聊天,竟然是同一个乡镇的。
由于是紧急入院,只有一个中年妇女跟着,忙里忙外地支应不过来。王守全就主动帮忙,推着老人到各个科室检查,还替她排号拿药。
直到中午时分,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汉子才急匆匆地赶到医院里。他正是老人的女婿,在镇中学当副校长。
两口子见面就吵闹了起来,值班护士把他们赶了出去。王守全到小卖部买烟时,他们还在争执不休。
从话语中,王守全约略知道了校长来迟的原因。他当时没在意,就直接进了病房。
一会儿,副校长愁眉苦脸地回到病房。刚坐下不到五分钟,手机就响了。
他听着对方的话,眉头紧皱,看一眼老丈人,无可奈何的回复道,“我实在脱不开身,再说,我刚刚调过来,和周围村的干部不熟,你让我到哪里找地挖土去?”
听到这里,王守全一个机灵,猛然间有了个好主意。几十天来压在心头的难题终于有了突破口,他一定抓着这个机会。
副校长刚挂了电话,王守全就主动凑了过去,试探着问,“张校长,你刚才说找地挖土,是怎么回事?”
张校长正愁没人听他诉苦,就一股脑地发泄出来,“镇中学的操场盖上了教学楼,就在东边买了一块地,用来建操场。”
“东边?那可是个大坑啊!怎么向那里扩建呢?”
“唉,两边是住户,一边是耕地,地皮不好征。就是大坑也费了很大劲,花了不少钱啊。这些都不成问题,上级有专项资金,发愁的是,找不到地方挖土填坑啊。”
王守全进一步摸清了情况,心里有了底。他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手,兴奋地说,“我是刘庄的村长,可以解决你们的困难。”
张校长惊讶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激动万分地站起来,紧紧握住了王守全的手,感慨地说,“真看不出来啊,这么年轻就当村长了。你真是我的及时雨、大救星啊!”
王守全也诚实地说,“这真是天意,让我们两个落难的人遇上了。按说,你也是我的大救星啊。”
接着,两个人促膝长谈,交流了整整一个多小时。当天下午,王守全就兴冲冲地再次到了未婚妻家里,和老丈人进行最后一轮谈判。
晚上回到医院里,王老汉听了儿子的计划,气色好多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儿子,“从这件事上,你一定总结经验教训,逐步成熟起来。村里大小事务,都要经过周密策划,才能排除不必要的障碍。老支书的话,你要牢牢记在心里,这是他一生为人处世的秘诀。忍耐、克制、包容、稳妥,正是对症下药,专治你这个毛躁莽撞的脾气……”
晚上,王守全长夜难眠,把这几十天的事反复思考了几遍。对自己开始有了清醒的认识,也对村里的工作有了长远规划。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搭上第一班车,迫不及待地回到村里。卖房台修水渠的动员大会顺利召开,受到了乡亲们的支持和赞赏。
6
多年来,黄河河床越降越低,引水浇地越来越困难。王守全提议,在房台的位置上挖池塘,池塘之间开一条小渠,并和主干渠连通。这样,可以蓄水,可以排涝,也解决了村民们打药栽苗时从家里背水拉水的麻烦。
房台加上挖渠的土卖给镇中学,除了还清外债,剩下的钱可以把村小学的房顶、院墙翻修一下。另外,他还告诉大家,经过努力争取,张校长答应,填大坑这个工程,就用我们村里的劳力和车辆,学校只负责找挖土机。
听了王守全的规划,又听说有钱挣,村民们欢呼雀跃,争着报名。王守全最后宣布,“既然大家都支持我们村委会的决定,那我们明天就开工。大伙赶快行动起来,把车修好,把油桶灌满,别耽误了挣钱啊。”
有个热心的大嫂问,“守全兄弟,你回来了,谁伺候你爸呀?”
王守全不好意思地回答,“嫂子,不瞒你说,我媳妇,她答应替我几天。”
一群妇女来了兴趣,纷纷围拢过来,开她们村长的玩笑。
“说实话,这几天,是不是给媳妇下跪,赔不是求情了?不然,她正闹着退婚,怎么一下子变了,没过门就伺候公公了?”
王守全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坦白说,“其实,我媳妇没怎么为难我,我去第一趟就不和我闹了。倒是我那个老丈人得理不饶人,我差点给他下跪。”
“兄弟,等弟妹嫁过来,那个老顽固只要来咱们村,我们几个嫂子替你出气,非得把他灌趴下不可。哈哈哈……”
幸亏一个村委委员过来解围,王守全才从这些婶子嫂子们的嬉闹中脱身。他用袖子擦着汗,苦笑着到办公室接张校长的电话。
乡亲们终于吃了定心丸,这些天来,风言风语都传播着王守全要收钱还债,今天,王守全推心置腹的讲话,谣言彻底被击破。刘彪那帮人怎么也想不到,王守全运气这么好,反败为胜。
本来打算把群众鼓动起来,好好的大闹一场,结果却帮了王守全一个大忙。昨天还在自己家里吃喝巴结自己的几个人,转眼就不见影了。
刘威和刘奔也彻底蔫吧了,垂头丧气地走了几步,回头见叔叔还在广场的空地上发呆,就摇摇头,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张校长带着几台挖土机来了。村民们开着三轮车,到房台那里排队拉土。各个喜气洋洋,激情万丈。
一阵阵鞭炮声过后,张校长和王守分别挖了第一锨土。随即,机器轰鸣,车轮滚滚,一辆辆三轮车爬上黄河大堤,向镇中学出发了。
村子里出奇地安静,大街小巷,只有几个老年人在唠嗑下棋。他们也主动请缨,负责在村里看家护院。
刘彪自始至终没敢出门,一个人在家里自斟自饮喝闷酒。他不甘失败,还在琢磨着反击。
他气急败坏地摔了酒杯,恨恨地说,“王守全,等着瞧,你总有碰钉子的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
7
用卖土的钱还清了欠账,还剩了四五万。王守全说到做到,开始着手翻修学校院墙,还准备盖一个像样的大门。
从王守全上小学时,学校的院墙就开始有了缺口。十几年来,小学校长不知打了多少次报告,刘彪都借口没钱,一直拖延到如今。
师生们只好用碎砖烂瓦把窟窿和缺口临时补修一下,但每年暴雨季节,院墙都会倒塌几次。学校安全得不到保证,砸坏了庄稼还要赔偿村民的损失。
都知道这个学校的校长不好当,谁也不愿意调到这里来。校长和老师走马观花地换了一茬又一茬,平均每人在这里教学不到三年。
教学质量在全镇稳坐倒数第一,学生家长曾经闹了几次也不顶事。无奈之下,学生大部分都流失到县城私立学校去了。
有几次,私立学校直接把宣传车停在黄河大堤上,几个老师到村里散发传单。村民们围拢过去,问这问那,眼看着又一批学生要进城读书了。
可笑的是,村小学的校长不动声色,老师们也懒得管,甚至连村干部的子女也去了私立学校。学生少了,教师们态度消极应付公事,教委最后下了通牒,校园再不整修,就把学校合并到邻村去。
王守全正是在这个危急时期接任了村长,所以,他当务之急的第一件大事,必须翻修校园。按他的规划,首先把院墙建好,然后再想办法争取盖教学楼。
刘彪抓住这个机会,又开始使绊子扰乱他的工作了。他暗中指使刘威,找借口说,窑厂里的砖瓦都预订出去了,没法供应学校。
村委会也早已料到刘彪会使这一招,都非常气愤,嚷着要去理论。王守全接受了教训,没有冲动,还耐心地劝阻了他们。
他专门就这事和大伙商量,怎么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下,让刘威主动把砖瓦送进学校。经过反复讨论,终于有了一套方案。
当天夜里,王守全带着村委们特意去窑厂谈判。一开始,刘威十分强硬,把预先造好的订货单摆到他们面前。
“这不是瞎话吧?两个月前订好的砖,到现在还没烧出来。学校需要的砖也不是小数目,我批给你们,客户们能放过我吗?”
“修建学校是村里的大事,再耽误一段时间,恐怕教委就下文件,我们村的小学就从此消失了。你能忍心看着孩子们到五六里外去上学?刮风下雨怎么办?天寒地冻怎么办?”
一个村委接着王守全的话,继续劝说刘威,“离暑假还只剩下半月时间了,如果我们不能趁暑假期间动工,教委就信不过我们,等合并了再求情就没希望了。”
刘威听了这些话正中下怀,叔叔不就是要的这种结果吗?他心里暗暗得意,可口头上装着为难的样子说,“只有一个办法,村委会今天把钱交上,按顺序总得两个月后才能轮得上。我尽力而为吧,看能不能早拉几天。”
这不是胡扯吗?明摆着,刘威故意刁难王守全。一个村委忍不住,站起来气愤地对刘威说,“如果你办不到,别怪我们没照顾你的生意,你坚决不供应砖瓦的话,我们只好到别处买了。”
刘威冷笑一声,“随便!”
王守全示意两个人坐下了,心平气和地说,“刘威,你可要想好了,别到时候后悔。失去这次机会,你再求我们也白搭。村委会有决心挽救我们的学校,就是再困难,也要争取上级扶持盖教学楼。我们不怕舍近求远,但为了顾及你的名声,不让乡亲们戳你的脊梁骨,才首先找你谈的。”
刘威顿时愣住了,发了一会呆,竟然连抽了两颗烟。最后,他犹犹豫豫,试探着问,“教学楼真能批下来吗?”
王守全郑重地望着他,恳切地说,“这要看你能不能帮我们了。我打听过了,我的几个老同学也答应帮忙。我们村将近两千人,学校规模本来就不小,只要争取问题不大。可关键是我们必须做好两件工作,一是联合老师们趁暑假期间把学生劝回学校,二是只要我们破土动工了,上级考察验收,专款自然就批下来了。”
“这可要冒风险啊。”刘威有点动心,但还是犹豫不决。
“你放心,冒险的是村委会,你的砖钱一分也不少你的,只是让你解燃眉之急。教学楼盖成了,楼前立个扬名碑,你是头功,当然排在第一名。”
刘威两眼放出一丝亮光,急切地追问,“也就是说,我的名誉将永远流传下去?”
“是啊,刻在石碑上,辈辈相传。昨天,在北京蒸馒头的张松答应捐五千元,还有几个在县城工作的乡亲答应捐款,只要你出手,他们哪个比得上啊?”
“怎么?张松那小子这两年赚了几个钱就显摆了?好!到时候我也捐,不会低于他们任何人的。”刘威最不服气的就是张松了,王守全正是利用他的好胜心理,巧妙地使了个激将法。
已经有两套方案成功了,王守全趁热打铁巩固战果,推出了第三个策略。
“刘威大哥,我们村委会研究了,一致认为,窑厂建了已经三十多年了,所有机器和设施都已破旧不堪,村委会准备放弃所有权,从今年开始,没有承包金了,只收取地皮的租金。你可以根据自己的财力进行改造,新的设施属于你们承包方的私有财产,村委会不再干涉。”
刘威忽地站起来,握住了王守全的手,激愤地说,“谁实话,我们几个早就想这么干了,可我叔叔就是不答应。他把我们控制得死死的,机器只准换零件,就是添个架子车也得向他请求登记。兄弟们好样的,你们的决策英明,我们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刘威不愧为财大气粗,一时高兴,当场批了条子发砖。还答应随时可以续签合同,五年的地皮租金现金结算。
刘彪听说自己的亲侄子被王守全策反了,气得差点吐血。他急火攻心,狠狠心使出最后一招,把自己七十多岁的老爹推上了前沿阵地。
他糊弄老爷子说,“我被王守全赶下台已经够丢人了,他还处处欺负我。学校前边是咱们的宅基地,他们垒院墙盖大门多占了我们一米多。我不好出面,您这么多年纪了,跟他们闹的话,他们肯定不敢对你怎么样。”刘老头和他儿子一个德行,也不是个善茬,就按儿子的吩咐,到工地上大吵恶闹,还趴在搅拌机上阻拦施工。劝他不听,拉他不走,又不敢过分强迫他。村民们无计可施,只好跑到村委会找王守全。王守全问明了情况,一猜就知道刘彪故意使坏。
他怎么会轻易上当呢?怎么才能将计就计,既能劝走老人,又能击败刘彪呢?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马上有了主意。
他让一个村委拿着米尺,丈量学校的地基,务必尽快挖出埋在地下的灰撅。接着和另一个村委耳语一番,即刻到他家去,把自己的老爸也叫到工地上。
工地上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有的暗骂刘彪不是人,拿自己的老爹当枪使。有的替村长抱不平,也同时捏着一把汗。
王老汉听了儿子的求助,领会了儿子的意图,就让几个年轻人找来一辆轮椅,推着他赶到现场。村民们一看村长把自己的老爸也弄来了,都觉得有好戏看了。
“都瞧瞧去,王守全和刘彪拼爹了!”人们互相招呼着,一窝蜂地朝学校门口跑去。
这时候,王守全已经赶到现场,指挥着几个村民挖土找灰撅。刘老头仍在胡搅蛮缠,倚老卖老,追得王守全四处躲藏。
王老汉赶到后,不慌不忙,故意装着弱不禁风的病态,拄着拐棍,一步三晃,气喘吁吁地向刘老头逼近。在场的人都屏气凝神,瞪大眼睛,看着两个老头子究竟会怎么火拼。
刘老头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吃惊地冲着王老汉喊道,“你……你想干什么?”
“不是要拼命吗?有能耐咱俩一块死。”说着,王老汉晃晃悠悠地直往他身上靠。
刘老头尽管年纪大了几岁,可身体还算硬朗,他不舍得就这么和一个病秧子同归于尽。他惊慌失措,连连后退,尽量不让对方沾着身子。万一碰着了,王老汉顺势一倒地,讹上自己,麻烦可就大了。
王老汉暗自好笑,心里骂道,“老东西,这么怕死啊?我非得逗逗你不可。”
接着,他继续晃悠着追赶刘老头。刘老头吓破了胆,彻底服软了,歇斯底里地叫唤着,“别过来!别过来!我不闹了,走还不行吗?”
王守全故意大声说,“跑什么啊?既然闹了,总得把事情摆清楚啊。”
“刘彪,你个龟孙子躲哪去了?睁眼说瞎话,害得老子丢人现眼。”刘老头痛骂着自己的儿子,仓皇逃离现场。
王老汉把拐棍一甩,哈哈大笑着向大伙拱手说道,“刚才我装病耍赖,让乡亲们看笑话了。”
村民们一阵哄笑,众口一词地说,“对付这种人,就得用这种方法。没想到,王大叔表演得真像,没成明星多可惜啊。”
乡亲们虚惊一场,说笑着离开了。建筑队的人也都各就各位,重新开工。
经过几次较量,刘彪身边的追随者一个个疏远了他,他自己也逐渐丧失了锐气,不再轻易寻衅闹事了。王守全在乡亲们的心目中威信越来越高,在全镇的名气也越来越响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