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J答应母亲去做礼拜。
走在南京西路,路边法国梧桐被一层层绕上了电子彩灯,虽然很人工,但夜晚到来后的确是火树银花。家人们、朋友们、情侣们各怀心事匆匆赶路,但情绪基本上是快乐的。
J习惯性的戴着鸭舌帽低头快走,尽量融入到周围欢快的氛围中,但可能是走太快,可能是不抬头,J的肩膀被迎面狠狠撞了一下,几乎踉跄。他抬头,先闻到一阵浓烈的男士古龙香水味儿,还没等看清对方,一阵骂声劈裂开来:“你这个人怎么走路的啊!不长眼睛啊!”。一瞬间,J心中熟悉的感觉又开始渗出,像是未干的煤焦油,缓慢而有力的蔓延开来,J拼命控制这些“煤焦油”不要蔓延的太快,因为他知道后果,深呼吸-用鼻子-长吐气-用嘴巴,好点了,但就像之前经历过的,手指有微微发麻的感觉,不深刻,但很清晰。
“对不起啊…”,J郑重的道歉,还是没看清对方的长相,没时间看,因为此时此刻,J又开始对自己讲故事了,小时候懂事起,一旦遇到一些不愉快,J总是会对自己讲故事,从目力所及的第一个人物开始,编织一个TA的故事,然后以这个人的视角,编织下一个人的故事,J乐此不疲。
这次他抬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右手边快步走过,转头用诧异眼光看着这场事故的女士,J称呼她为:
优雅小姐
优雅小姐出身优越,毕业于全美排名第三的哥伦比亚大学,主修金融,毕业后回国,在摩根大通从事对冲基金,5岁开始学习管风琴,前不久刚在东方艺术中心完成独奏,是世人眼中的天之娇女,加之外形的确优雅,很懂得如何点缀而不是累赘自己的外表。喜欢宝格丽Zero和Hermes的蓝色水妖,但严格限制自己过度追求奢侈品。
优越舒适的环境让优雅小姐放松,宽裕的经济条件给优雅小姐自由,礼貌而不失优雅的性格或许会让别人不愿靠近,没关系,因为优雅小姐需要距离。
从小的优越生活,让年少时期的“优雅”非常脆弱,几乎没有抗击挫折的能力。
20岁后“优雅”家庭遭遇变故,父亲在事业最巅峰的时候遭遇经融危机,合伙人背叛和家道中落,最终病重,母亲毅然离开了她们,“优雅”从无助到直面恐惧花了整整5年时间,也就是在这5年,她看过了太多的人情冷暖,医生、同学、朋友、亲人…。
由于“优雅”当时的恐惧和懦弱,没有帮助父亲找到合适的医院和医生,只偷懒考虑了离家近的2级医院,造成父亲经历了一次严重的医疗事故。
在父亲病重时,电视上播放的一段纪录片,让“优雅”了解到一位上海著名医院的“良医”,慕名而去,接诊的全过程对方没有正眼看过自己,对方的冷漠和古怪让“优雅”诧异怎么现实和节目能有这么大的反差,后来才知道这位著名的“陈教授”喜欢古玩。
父亲病危前的性情大变和尊严尽失的痛苦惨状,让“优雅”没有一天不担惊受怕,甚至不敢面对父亲的最后一刻,直到现在,自己还饱受噩梦的折磨。
巨大的变故让她变得十分没有安全感,拿到手的,也怕随时会失去,所以她拼命争取,用父亲的微薄遗产完成了学业,此后的工作生活中,她也竭尽所能钻营争取,感情生活当然很挫折,但“优雅”不在意,因为她习惯了单打独斗和一个人面对世界,疏远让她感到危机,危机让她寻找力量,力量让她强大,她憎恨之前懦弱的自己,她想要强大。
无论如何,人总是需要朋友的,“优雅”的朋友很少,因为她很难让别人靠近,所以,她养成了给陌生人编故事的习惯,不同的人设让她觉得十分有趣,又不会冒犯他人和自己的隐私,渐渐沉迷其中,现在,她匆忙避开边上的事故---一个弱弱的没有特征的中年人和穿着Boy London机车夹克,Evisu刺绣牛仔裤,满脸涨红的Rap少年撞了个满怀---将眼光转向正前方背着小米90分双肩包的高瘦背影,“优雅”称他为:
冷先生
冷先生并不冷淡,他只是很木那,从小反射弧比常人长太多,比方别人说一个冷笑话,他会很认真的同讲笑话的人辩论背后的逻辑,花很长时间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笑话。
虽然“冷”不想承认,但他走过的前30年,还是蛮“冷幽默”的。“冷”的父亲是残疾人,年幼时,“冷先生”靠父亲开残疾人车供养读书,母亲在家门口做煎饼生意,一做就是一辈子,“冷先生”很善良也很理智,觉得一切的不幸都是有原因的,也是能克服的,因此他勤工俭学,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帮助母亲做生意和学习上,当然,年纪轻轻就要承担起几乎所有的家庭责任。生活清苦,但也不乏欢乐,一家三口总是其乐融融,使他一度觉得,自己的一生注定平淡,但也避开了大风浪。
直到有一天,父亲在接客途中,被私家车撞飞。
“冷”放学回家,亲眼目睹了事故全程,在闻喜路平顺路路口,一辆白色私家车迎面撞上父亲的蓝色残疾三轮车,撞击力度之大,使父亲直接飞出驾驶座,一侧膝盖狠狠的磕在柏油马路面,当“冷”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腿已经软了,甚至无法站起来跑到父亲身边,只有嘴里无意义的“啊啊”声提醒自己是当事人,后面的记忆很模糊,只依稀觉得有人试着扶起他,很多人掏出手机,应该是在打120或者110,路边似乎有一个30多岁戴鸭舌帽的瘦削男生,手中拿着电话在找门牌号…
母亲用尽了一个农村来沪女人所有的坚强,完成了后续所有事情,父亲逆向行驶,无证经营,承担主要责任。全身多处骨折加严重的内脏挫伤,挣扎了三天,去世了。在这三天,“冷”求遍了所有能想到的神灵,希望能挽回父亲的生命,结果当然是徒劳。
此后,“冷先生”的木那更严重了,他克制自己的情感波动,因为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无常都是徒劳的,被动观察别人让他觉得舒适,就在这段时间,“冷”养成了一个习惯,短时间内给第一眼见到的陌生人编故事,“冷”很擅长,几乎没有失手过,但今天,他失败了。
背后传来嘈杂声,他回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Boy London机车夹克背后巨大的图腾绣花,越过“绣花”,他看到了一张戴着深蓝色帽子的男人侧脸,注视着边上一位高挑女士,“冷”决定给这个帽子男编故事,但,他做不到。
通常他能感受到对方外观带来的一点情绪,比如忧郁,比方怯懦,或者愤怒。但这次,他什么也感受不到,似乎有一堵厚厚的空气墙,包裹在这个戴帽子男人的周围。“无所谓”,
“冷”轻易就放弃了。此时,前方怀恩堂,响起了洪亮的钟声,圣诞崇拜,快开始了,“冷”转头直视前方,加快了脚步。
爱与暴力
J给别人编的故事越多,就越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煤焦油曾经泛滥过,给J带来了严重的伤害,但现在已经不会了,J将心中的野兽藏的很深,没人能察觉,此刻钟声响起,J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悲伤,随着钟声一下下撞击自己,在这股悲伤中似乎又裹挟着一点希望和温暖,J觉得似乎和2个老朋友,交换了心中的秘密,为什么是2个?J现在还不明白。
已经多年没有流过眼泪的J,竟感觉眼眶湿润,他毫不犹豫,绕开前方的Boy London,快步往钟声的方向跑去。
“优雅”回过神时,感觉自己在颤抖,周围似乎有很熟稔的朋友,离自己很近,耐心又认真的听完了她的故事。“优雅”感觉很温暖安心,自己要走快一点了,礼拜马上开始了。
冷先生、优雅小姐、J都已经习惯了孤独,也他们许永远不会知道,2020年圣诞礼拜前,有这么一瞬间,三个人的思绪,曾交织的如此紧密。
铛~铛~铛~Boy London眼看着被面前这个矮子大叔无视并绕开,一时懵了。他感觉很屈辱,随即狠狠的踢了边上的消防栓一脚,疼到飙出眼泪,“干!!!”,Boy狠狠的咒骂,钟声稳稳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