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面前的老头不紧不慢地烧水,洗茶,把第一泡滚烫的茶水浇在茶盘上肥硕的紫砂金蟾上,最后一点倒进她面前的闻香杯,又重新续上滚水,静静的等待着茶叶舒展。这怡然自得的姿态,让耿秋想起其实自己从法院辞职前,也偶尔在这样的茶楼里会见形形色色的律师和委托人,那时也是这样气定神闲的作派。创业之后什么都变得急吼吼地,连跟投资人见面也都是在那些还散发着装修味儿的“创客咖啡”里,捧着一杯做得不怎么样的拉花咖啡唾沫横飞,匆匆十几分钟聊完好换下一个满怀希望的创始人进来化缘。
企业家和官员,创业土狗和VC,两种见面画风截然不同,却在北京这个躁动城市的各个茶楼和咖啡厅里随时上演,毫无违和感。
老陈右手拇指和中指捏着紫砂壶小巧的把手,食指抵着壶盖,手一提,一条细细的水线从壶嘴里直直地坠入玻璃茶海。耿秋暗赞了一声这把精巧的小茶壶,端起面前的闻香杯放在鼻端,令人心下安宁的茶香袭来,茶水的热度也隔着杯子无比舒服地熨烫着她的手指。
老陈在耿秋面前摆上一个藤编的小圆杯托,拿茶夹把热水烫过的细瓷杯子放上去,端起玻璃茶海,浅黄带绿的茶水恰好到处地斟到小瓷杯沿向外翻卷的喇叭口处。酒满敬人,水满伤人,老头的手缓慢稳定,斟的水位竟是刚刚好。
来的时候一脑门子急躁,却在这看起来无比繁复却又按部就班的侍茶环节中慢慢平复了下去。耿秋道过谢,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仍然烫着的茶水,还没咂摸出味道来,先礼节性地赞了声:“好茶!”
老陈不慌不忙地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取笑说:“这么烫,也不怕把舌头给烫麻了,还品得出什么好茶?”
耿秋讪笑。以前她当法官时虽然年轻,偶尔跟这些企业家们品茶喝酒也是被对方小意奉承着的。她说是好茶便是好茶,谁还敢摆出这副有钱大爷嘴脸?她自问不是狗仗人势的贪官,自然懂得那时对方敬的是她背后的国家公器,但那一丝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还是颇让人迷恋。如今自己不仅脱了公务员制服,还摇身一变成了四处化缘的创业者。这年头当个打工仔尚能吆喝一嗓子“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炒了老板,天天画着去纳斯达克敲钟大饼的创始人们却没那样的骨气。每个月要勒紧裤腰带给员工发工资,一轮刚融完又赶紧要去忽悠下一轮投资人,飞扬跋扈活了三十几年的北京大妞耿秋,此刻发觉当了这一年多小老板,竟养出一副小媳妇儿嘴脸。想到此处,她忍不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老陈瞄了耿秋一眼,再次笑了起来:“坐下来十分钟不到,叹了有七八口气了。我说耿大法官,您至于这么愁么?”
终于进入正题,耿秋也不再客套:“怎么不愁……陈叔,公司账上快没钱了!”
老陈悠悠品着茶,听耿秋把这大半年的财务和融资状况大致说了一遍,看对方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气定神闲开口问道:“账上钱花完了会怎么样?”
耿秋闷闷地答:“Lawrence项目停摆,员工遣散,前面几轮融资都打水漂了。”
“你和陈绍呢?”
“我就继续在木兰所做法律顾问的业务,陈绍……看她想留下还是再找工作吧。”
老陈毫不犹豫地追问:“新公司跟木兰所有财务关联吗?有欠款吗?”
“没有。”耿秋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设立公司的时候就划分得很清楚,木兰所是有限合伙机构,新公司是有限责任公司,二者除了我和陈绍这两个共有的员工,其他没有任何关联。而且新公司所有费用都是靠融资,没有任何贷款。”
老陈放下手头的空茶杯,嘿嘿一笑:“那你着急个什么劲儿?”
耿秋愣了愣……是啊,按理说融资花光了,最糟的后果也就是项目停了,这大半年的辛苦白费。她既不会倾家荡产,也不会走投无路。事实上,即使不再继续开发,Lawrence也已经是一套非常好用的法律查询工具。几个挂在木兰所的独立律师都表示日常工作效率因此大幅提升,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可是她不甘心……Lawrence是她的孩子,也是她从那个让人窒息的官僚体系里走出来后做的第一个梦,支撑着她走出失败的婚姻,有底气对这势利的世界翻出无数的白眼。那些累到几乎无法把车顺利开回家的夜晚,打开房门女儿早已被外婆哄睡,她歉疚地坐在小床前,想着她呕心沥血做的这件事情,将会对这个行业、这个社会带来怎样天翻地覆的的影响。她无数次吻着孩子甜美的睡颜,心里暗暗自豪地说妈妈这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你能生活在一个更加清明的世界。
她从来不敢去设想有朝一日Lawrence项目会失败。没有哪个做父母的不想孩子长大成材,哪怕要榨干自己最后一滴血。如果真有一天孩子夭折了,做父母的固然可以安慰自己这算什么,不过是回到了年轻时了无牵挂的状态。可心里空出的那个洞却永远堵不上了。
她抬起头,满眼希冀地看着老陈。
可浸淫商海几十年的老陈又怎么会为她这点小情绪动容。老头从容地续上第二盏茶,闲闲地开口:“别指望我。我当初投那一百万,不过是帮你把这个项目搭起来,让我家丫头有点事做,免得她老想着在律所一条道走到黑。”他顿了顿,自哂一笑:“我哪知道所谓创业这么烧钱,这才多久前后两轮融资都烧没了。我又不是什么超级富豪,手头就那么点棺材本儿。要投给你们这么烧,还不如买个商铺给陈绍,以后她啥也不干收租子就够生活费了。”
耿秋愁极反笑,想起关于“阶层跃升”的一个笑话来:第一代蓝领省吃俭用供孩子读书识字,成为教师、工程师之类的白领;白领父母努力让孩子上好大学成为律师、医生这样的金领;金领父母让孩子在不愁吃穿的环境下长大,培养冒险精神成为企业家;企业家看尽人间势利早早为孩子买好信托和不动产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最后艺术家跟同性结了婚,代际传承终止。
老陈看她一脸戏谑地愣神,不知道这丫头是不是愁得有点傻了,忍不住开口提点她:“这事也不是没有办法,就看你有多不甘心。”看着耿秋骤然亮起来的双眼,老奸巨猾的陈老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包装一下,上科创板。”
耿秋原以为老前辈会给出个怎样高明的主意,听闻此话忍不住苦笑起来。《证券法》和《公司法》她再熟悉不过,虽说这两年创业板的上市条件一再放松,但也不至于连他们这样还没开始有营业收入的Pre-A轮项目都能浑水摸鱼。
老陈眼光何其老辣,自然一眼看穿了她的顾虑,一边摆弄着茶具,一边轻描淡写地提示着:“收入嘛,你找木兰所的那几个客户沟通沟通,把法律顾问的费用改成付给Lawrence的使用费。成本上,你把一些员工拨到木兰所来。这样一来一回,财务报表上就好看了许多。资产方面,科技企业本来就没什么重资产,跟评估机构打好交道,把Lawrence的知识产权往高了评评,再找你家老魏帮忙托点人,应该就差不多了。”
耿秋沉默不语。老陈说的这些固然是做假账伪造上市资格,但放在中国的二级市场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事实上,出身山西的老陈关于这套由关联业务向上市业务输血的主意,其时正被他的一位山西老乡玩得风生水起。一年后这位老乡远走美国,在遥遥无期的“下周回国”保证中闭门造车。
耿秋并不怨老陈无视她的底线,教她调戏游戏规则。真正让她不舒服的是前辈建议她去求老魏,那位她此生都不想再见的前夫。骨子里的孤傲让她无法开口去求这个让她恨绝的男人,但如果真要靠上市续命,周围手眼通天的人物还真只有这一位。
看她咬着嘴唇面色不郁,老陈也明白让这么一位前法官公然违法乱纪实在不容易,于是又递出第二招:“如果不想上创业板,继续融资也可以。”不等耿秋开始抱怨VC们多么冷漠挑剔,他淡淡地续道,“不是每个VC都是一心一意为出资人打工的。”
耿秋眉心一跳。在上次遇到那位同是做AI法务的硅谷才俊的路演上,的确有个VC话里话外给她递了要回扣的意思。她在衙门里摸爬滚打十年,怎么听不出对方的弦外之音。只是那时她犹豫着要不要用这么不光彩的手段来为她浑身闪着正义之光的Lawrence续命,几个眼神闪烁,对方就懒得再理她,转去跟别的VC争抢硅谷才俊那个看起来更靠谱的项目了。
她略一沉吟,从包里翻出那个VC的名片递给老陈。
“丰年国胜资本?”老陈一哂,“一看就是跟风成立的小VC,连个好点的短名字都注册不到了,只能起四个字的名字。这年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风险投资人倒是满大街乱窜。”把名片递回给耿秋,问道:“他要多少?”
耿秋摇摇头:“没谈这么深。他暗示了一下这个意思,我没接话,就算谈崩了。不过以我观察,大约三到五个点吧。”
老陈点点头。耿秋的阅历他倒是不担心,只是这姑娘向来清高。之前他是因为老魏而认识了他当法官的夫人,惊讶于雁过拔毛的老魏竟然会有个眼神干净得如学生般的老婆,不受贿不索贿,连吃请都能避则避。后来知道耿秋原来在P大法学院读的研究生,还是自己女儿的师姐,心底里忍不住高看她一眼。想来当初嫁给老魏,实在是刚出象牙塔的女学生不谙世事,怎么扛得住官场风月场通吃的老手。去年耿秋一咬牙辞职离婚一并办妥,他心里倒是暗暗欣赏这小女子的风骨。
欣赏归欣赏,风骨毕竟不能当饭吃。老陈最后一遍续上茶,不厌其烦地提点后辈:“别找这种不靠谱的小VC,钱不一定能到位,而且以后也没有资源帮你们走到下一轮。找个FA帮你撮合一个真正好的VC,一般FA收2-3%,你主动提出来给5%。剩下的他们自然会帮你搞定,免得你担风险。”
耿秋暗叹姜还是老的辣,这么操作对项目日后大有裨益,又巧妙地帮她规避了向VC进行利益输送的法律风险。她想起自己那位当了一辈子工人,退休后只懂得提笼架鸟的老爹,不由得羡慕陈绍怎么有这么个老谋深算的爸。在别家老爸的尊尊教诲之下,她终于暗暗下了决心。想到自己当初关于维护法律公正与社会正义的豪言壮语,竟然这么快就开始打脸,她忍不住苦笑着哀叹一句:
“陈叔,这……太脏了。”
老陈把最后的一泡茶水灌进茶海,连头也不抬:“这才哪儿跟哪儿啊……不过,这事儿你处理就行了,别让我闺女沾上半点。”
看耿秋不接话,他知道这话在对方耳朵里有点刺耳,笑笑补充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这算什么,陈叔我做半辈子生意,何止湿鞋,水都没到腰了。你家那老魏,更是都淹到脖子了。我们这些糟老头子拼着赚钱干嘛,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一辈子别再为钱着急么。陈绍现在能过得这么不接地气儿,因为她是个连米多少钱一斤都不知道的富二代。”
这那是打圆场,分明是补刀子。耿秋沉着脸没有吭声,老陈却不打算给她找台阶下:“你也别不服气。老魏这人是从里到外的坏。但你陈叔我呢,虽然不算干净,但好歹有点良心,伤天害理谋财害命的事情我是不做的。有我这满身铜臭的爹,陈绍可以不食人间烟火,找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医生小白脸,两个人活得跟动画片似的满脑子拯救世界。老魏要是你爹也就好了,日后他就算被双规被枪毙,也要拼着给你安排好下半辈子。可惜……小耿,你连富一代都还不是呢,哪来的资格清高?”
耿秋咬着牙黑着脸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叔你别说了,我都懂。”
老陈看着她颓然的背影消失在茶室门口,莫名觉得有点心疼,心想这些所谓名校毕业的女孩子怎么偏要这么要强,好好嫁个男人过日子不好么。随即就想起家里那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太太,生活倒是过得惬意无忧。可他扪心自问如果要自家女儿每天对着个大自己二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曲意逢迎,演着浓情蜜意的戏码,做父亲的顿时觉得一口痰堵在胸口。思来想去,老陈深叹女孩子如何能既不辛苦,又不靠男人,想来想去唯有拼爹一条路。自忖这个亲爹兼糖爹当得不错,他不由得对自己洋洋得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