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又是冬天,忽然想到荸荠。用小牛奶锅清煮削皮的荸荠,咕嘟咕嘟,热气把锅盖顶得振动起来,像荸荠们伸出手脚,要从里面爬出来一样。一坨一坨荸荠在热汤里翻滚,白嫩甜脆,仿佛冬天团掷的雪球。煤气灶是黑色的,锅的外侧也熏黑了,衬得荸荠们越发白生生。
这是圣诞节的晚上,我们搬到一楼已经半年。托猫咪们的福,已经半个月没有夜半在窗户下嚷叫了。为了保护天花板上的大灯,我们开着三角高架的画室聚光灯。光聚到的地方是明亮的,没聚到的地方是暗淡的。一家三口围桌坐着,先生坐在沙发上,位置最高,抬起胳膊,盯着锅,从腾腾热气里,连汤带荸荠,一一舀起,放在我们的小碗里。这并不是正餐,当零食罢了。闺女起痘,煮荸荠喝汤,败火。另外中午吃铁锅炖,有味精,口燥,吃了荸荠喝汤,舒服。我们都喜欢清煮荸荠,尤其是刚刚上市的,新鲜,煮了特清甜,嚼着咯吱咯吱响。荸荠炖排骨,淡而可口,吸足了排骨汤的醇味儿,而保持自然的清纯。把荸荠剁碎包过饺子,每一朵饺子咬开,都有微小荸荠的甜。每次吃荸荠的时候,总让我想起梵高早期的作品《吃土豆的人们》,相似的灯光与氛围。
说到土豆,总又忆起遥远儿时的冬天,幼时的我和板姐,在古城墙下的大院里,在二姥舅、大舅膝下生活的时光。也是冬天,北风呼呼地敲打糊白麻纸的木格窗。我俩玩心大,整天往河堤上跑,在冰河上冻得脚都没有知觉,像两坨石头蛋,还是不想回家,冰河上玩耍的孩子很多,跑来跑去。我俩玩饿了,跑回家,冬天黑得早,还没到做晚饭的时候。大舅掏三五颗土豆,塞到红红的炉子下的空挡处,烤起土豆来。那时真贫寒,家里的副食,除了土豆就是酸菜、咸菜,能现吃到嘴的零食只有烤土豆。炉火旺旺的,我俩一心一意地蹲在炉子前,一边暖和手脚,一边观察土豆熟了没有,觉得有趣,相互傻笑。土豆被烤出丝丝缕缕的芬芳,像花儿盛开一样,慢慢散发到空气里。我和板姐有时用炉勾,笨笨地去翻土豆;有时忍住烫,学大人,用手飞快扒拉出来,摁一下软硬,就知道熟了没有。有次我俩实在饿得不行,熟了一半的土豆也拍打灰,忍着烫,吹着气,一人咬一大口解馋,然后再把剩下的土豆塞进去烤……守着炉子烤土豆的童年,我俩从来没有零花钱,更没有零食可吃。习惯了,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吃烤土豆更香的了。掰开,闪着银子的光泽,咬一口,沙甜。吃得太急,我俩常烫破上颚的薄皮儿,舔一舔,微疼。
儿时,土豆给予我们整个冬天的幸福。当地人烩菜有土豆,炖骨头有土豆,土豆切丝切片炒,吃莜面必配焖土豆,否则不香。烤土豆则是我们小孩子的把戏,蒸土豆丸子则是焖熟土豆,剥皮成泥,再加胡萝卜和剁碎豆腐,团捏成球,又上笼蒸熟的。土豆包子和土豆饺子,是我儿时乃至今天,当地人居家的最有馋瘾的吃法。土豆去皮切丁,拌在任何馅里,口感软糯,必会增加精彩,以韭菜、豆腐搭档最为提味。儿时的冬天,土豆是绝对可以封神的主角儿,使我的味蕾亲切到如今。
又是冬天。母亲离开5年了。她最后一次送我,没有起身,只是坐着。那一年,她连摔两次,骨折两次,她的力气逐渐衰竭,越来越羸弱,消瘦得不成样子。对于我这个成年女儿的走,她静静地望着,仿佛咽下千言万语的嘱咐,紧紧地闭嘴,不说一句话。而前一年我的走,母亲一夜没睡,已经两年没下厨了,半夜起床,颤颤巍巍地给我煮奶茶,热焙子。我临走,预感到父母来日无多,伤感万分,使劲地抱抱她。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摸摸我的后背,眼圈红红的,扶着凌晨四点还隐在黑暗中的窗户,眼睁睁地望着我走。母亲是2019年去世的。我想起她时,总记得她年轻时飞快地打毛衣,凝神静气写毛笔字,慢条斯理背诗词……如今的冬天,我背起诗的时候,常常不由自主,嘴里说出母亲的托县话,不知不觉流下眼泪。
还记得,三年前的大雪天,因疫困扰,出入需健康通行证。我依然去拜访老友。进屋,友笑:“我这里不需要口罩。摘吧。”遂坦然面对,谈笑自若。那天雪景真好,现在想起来还像梦境一般。窗外白雪茫茫,二楼阳台外的树梢上,雪满枝桠,有若梅花。偶尔雀飞过,枝弹起,雪花簌簌落。那时的时间,因彼此都失业而无事,显得十分漫长。清茶一杯一杯地慢品,闲话一句一句地讲,讲的什么,我都忘记了。午时,友送我出门。园里寂静,似乎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不多的脚印和车辙,交错纵横,雪地像抽象图画。阳光静静照着,雪地白得反光。湖上的残荷,戴着雪帽,温顺地垂头。我们沿湖走,水面结冰了,冰上有浮雪,雪上有数条墨线,数点墨,有粗有细,时大时小,或聚或散。想起一句王冕的诗:“朵朵花开淡墨痕。”我们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走着。这已是三年多前的事儿了,友,还时有拜访,最后一次是三个月前,以后便没有消息。
这个冬天,居燕,邻京。上班的青壮年人多,昼静,夜繁。楼层窗户透出橘黄的灯光,远看像一块块方格子布做成的彩色拼贴画。我们住在最后一排楼,南窗外是一大片草地和一棵老槐树。常常有风把树叶摇荡,鸟影倏忽来去。夏到处都是碧绿,秋格外漫长,冬在12月中,珊珊来迟,也并不特别冷,总还在零上几度。我们住一楼,书房临着草地,非常清净;偶有晒太阳的老人蹲坐南窗,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说话声。
我们常年在家办公。闺女上大学四年方归,近期考研在家。外边虽冷,家里却总是偏暖。阳光照亮对面墙上的大卫素描和书架。晚上去良品超市买菜,沉甸甸地归来,开门,家里的暖,扑面而来。先生在静静工作着,闺女在默默画画着。此时是2024年的冬月底,考研刚结束。
又是冬天。每个冬天都有自己的滋味。冬寂,总不免让我想起许多事儿来。
2024.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