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切切,的确是流星。
小海守了四年,在这座植被稀疏的山头,他们世代生活的地方。山的四周环海,与其说是山,倒不如说是孤岛,可陆地面积是那样的小,小到连小岛都大它三分,只容得一族人在此生活,于是称其为“山岛”。山岛的基底在海里,海水浸泡渗透岩层,因此土壤盐分极高,庄稼作物无法存活,树木花草也难以培育,只有一些紧贴地皮的藤蔓植物,他们便靠这些藤果蔓叶谋生。不必说出海打渔了,山岛四周悬崖陡立,连航运都隔绝,一座山岛上是一族人,各族间并不多往来,相反划清领域,自给自足,每座山岛上方的天也是如此,这样一片有边有界的天被称为“山空”,每片山空相连,晴雨云雾大多相同,除了流星来的时候。
关于流星,他们了解甚少,族里传说,天上的星有两种,一种是暗星,是雨的结晶,被海的定在天上,以此区分天与海;另一种是流星,流星是海的眼泪,从海的心底浮上海面,受月亮的引力,月光一照便沿着光道一路向上,升到天上去,月光微弱了,就又从空中滑落,掉回到海里去,预示着下半年的风平浪静。一年中,流星会来两次,一次在冬至,一次在夏至。流星过时,土壤的盐度达到最低,便是两次仅有的种树机会,只有在此时种树,新栽的树苗才能在贫瘠的土壤里存活,来年长成参天大树,枝干一直延展,伸到山岛外的地方去,跨过海、越过崖,山岛人顺着树枝往前爬,就能离开这里,这是去到外面世界唯一的方法。
今年,小海誓要守得流星,栽种下呵护已久的树苗。早早地,他打好了用来装运树苗的油石盒子,这油石盒子是用崖底经年累月受风拍浪打的石头磨打而成的,防盐侵防水渗的效果最好,未入土的树苗一旦被盐水浸染便会迅速凋枯,因此必须放在油石盒子里保护。白鸥衔来的树籽在庭院中的石缸里培育成了树苗,石缸里的土是一遍遍费劲功夫淘洗晒干筛去盐粒的,一切只等流星的来的那天,移种入土。秋天还没来,小海便开始盼,盼的越长,种树的决心越坚定,他要搭着那向外无限延展的树枝,爬到山岛外的地方去。
冬至前一天,小海背着装着树苗的油石盒子,早早地爬上了山顶。天很清朗,无云无雾,只有几颗孤落的暗星被咸湿的猩风吹的摇坠,快要冬至,月影已经很暗淡了,打湿了的水彩般迷离,卸下油石盒子,小海等待着零时的到来。随着日界更替,冬至日到来逐渐逼近,山空上的暗星越加颤动起来,大地是静止的,穹顶却开始震动,像有一双巨手摇晃起天盖,不多久便抖落了月亮,就在这时,流星,出现了。
真真切切,的确是流星。
小海惊喜万分,手忙脚乱地敲裂油石盒子,取出树苗,种下,可就当他刚立稳树苗、培好土的时候,一颗从西向来的流星径直冲落而来,划破了气层,陨落下了山表,砸中了新栽的树苗,碎落成一场大水,树苗浸渍在高盐的水中,很快就枯黄死亡了。
丧气而返,但落星并未浇熄小海的心火,他决定再试一次,再一次筛洗土壤、培育树种、打磨石盒,可准备功夫的繁杂使得族人相继劝说小海放弃守星栽树这件事,族人们说,随着山岛的不断增高,小部分顶层土壤的盐度已经可以尝试着用来种植新的植物了,留在山岛也并不是无路可走。可树,尚未种成的那棵树,已经长在了小海的心里,生根抽杆,难以砍尽。族人们无可奈何,只好放 任他去。
翌年六月,夏至,又一次地,小海爬上了山顶守望流星。这次,小海小心翼翼地守候着,为保树一夜周全,他拿油石做了油石顶,倘若再有落星坠落,便支撑起石顶阻挡水与盐的侵蚀。等待着,流星如期而至了。
真真切切,的确是流星。
种树、培土、撑起石顶,小海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望着这漫天的流星雨,不禁想象起树枝繁叶茂的样子。流星从倾洒变得淅沥,渐渐地,东方擦上一抹鱼白,天就要亮了,小海以为终于圆满,可这时,一颗毫不起眼的小星出现在了山天正中,随着其余的流星一齐向下栽落,弧度不足,它的路线偏离了海,落在山表,化作一汪海水迅速浸入了土层。今年的土,废了,树苗失去了生长的环境,便又一次夭亡了。
一月又一月,又到了流星的季节,族人们早已不再阻拦,可小海迟疑了,一次次落空使他心力交瘁,他不再幻想着树入土成苗的那天,甚至偶有流星的消息也不再能够使他振奋,像被无数次踩压的草,他再也长不出欢喜的芽,他对树的憧憬狠狠地破裂,他失去了新绿,但就像压在土层下、却依旧蓄势待发。那么多别人的树都种成了啊,岛外的世界永远是外面的世界。
燃尽最后一丝幻想,他还是背着油石盒子、装着树苗,早早爬到了山顶赴约。这一次,流星没有来,山空中的一颗暗星掉进了海里,从此海天相接,再也不会有流星了。
数日小海未归,族人四寻无果。
真真切切,的确是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