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明万历年间,苏州府吴江县有个木匠姓余名守拙,手艺精巧绝伦,雕花刻兽无不栩栩如生。他做的木器,不消说桌椅箱柜,便是那小小妆匣,也暗藏机关,层层相套,引得城中富户争相订购。
这余守拙早年丧妻,唯有一子名唤余巧,年方十六。这孩子自小聪颖,七岁便能持刀凿木,十二岁时已得父亲七分真传。街坊邻里见了,无不夸赞:“余家手艺后继有人矣!”
谁知这余巧天赋虽高,心性却浮。见父亲每日起早贪黑,辛苦劳作,所获不过碎银几两,心下渐生不满。这日,城中张员外家送来请帖,邀余守拙为其千金打造出嫁妆奁,言明不惜工本,只要精美非常。
余守拙接了这活,闭门不出,潜心设计。三日后方绘得图样,唤余巧近前道:“这张家非同小可,此妆奁须得三层暗格,九重机关,你我父子合力,也得月余功夫。”
余巧看了图样,果然精妙非常,却撇嘴道:“父亲何必如此费心?张家虽富,又能出得几两银子?不如简省些工序,横竖他们看不出来。”
余守拙闻言色变,训斥道:“糊涂!匠人立世,全凭‘诚信’二字。手艺可简,心不可简;工序可省,德不可省!”
余巧表面唯唯称是,心下却不以为然。
次日,余守拙外出选购木料,留余巧在家中打磨坯料。恰在此时,门外来了个外乡客商,锦衣华服,手持折扇,见余巧正在劳作,便驻足观看。
“小兄弟好手艺!”客商赞道,“不知尊师是哪位名家?”
余巧抬头,颇得意道:“家父余守拙,我乃其子余巧。”
客商眼睛一亮:“原来是余大师之子!难怪有这般技艺。我乃扬州来的商人,姓钱,此番特来苏州寻访能工巧匠。”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木鸟,“此物可能仿制?”
余巧接过细看,那木鸟通体由百十片薄木拼成,羽翼分明,眼珠灵动,更奇的是腹内藏有机括,轻触背后机关,竟能展翅作飞腾状。
“这...”余巧细观良久,摇头道:“此物机关精妙,非一日之功可成。”
钱商人笑道:“小兄弟既识得此物精妙,我便直言了。我在扬州有间工坊,专做这类奇巧玩物,售与达官贵人,利润十倍于寻常木器。今见小兄弟天赋异禀,若愿随我去扬州,必以重金相聘,不知意下如何?”
余巧听得“重金”二字,心头一动,却又犹豫:“家父那里...”
钱商人凑近低语:“小兄弟年轻有为,何苦拘泥于此小作坊?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困守一隅?”说着取出十两白银,“这些权作定金,若愿同行,月薪再付二十两。”
余巧见那白花花银子,眼睛发直——这足足是父子二人半年所得!当下头脑一热,竟忘了父亲平日教诲,接过银子道:“且容我考虑三日。”
钱商人笑道:“三日后我再来听信儿。”说罢告辞而去。
余守拙归来后,余巧只字未提钱商人之事,心中却如虫蚁啃噬,坐卧不安。是夜,他辗转反侧,一边是父亲坚守的清贫手艺,一边是钱商人许诺的富贵前程,左右为难。
第三日上,余巧终于狠下心来,趁父亲去张家商议工事,留书一封,只道“儿外出闯荡,勿念”,便收拾行装,随那钱商人往扬州去了。
余守拙归家见信,又惊又怒,又悲又痛,病倒三日方起。病愈后,性情大变,越发沉默寡言,只埋头做工,对张家妆奁更是倾注心血,仿佛将全部心事都寄予其中。
却说余巧到了扬州,见钱家工坊规模宏大,匠人数十,果然非同一般。钱商人待他甚厚,不仅月俸二十两,还单独分与他一处院落居住。
初时余巧自觉如鱼得水,他手艺本就不凡,加之年轻灵巧,学得新技法又快,不过数月便成工坊顶梁柱,工钱又涨至三十两。他穿绸食肉,出入酒楼,好不风光。
然而半年过后,钱商人渐渐露出本来面目。这日,他召余巧至密室,取出一批木材,道:“这些木料价廉,然质地疏松,你设法以次充好,表面处理光鲜即可。”
余巧愕然:“东家,此等木材易蛀易裂,如何使得?”
钱商人冷笑:“买主肉眼凡胎,哪识得好坏?你照做便是。”
余巧想起父亲教诲,心下犹豫,但转念一想:既已至此,何必固执?便依言做了。
一月后,扬州李通判家购得这批家具,不过两月便虫蛀开裂,找上门来理论。钱商人早备好说辞,反诬李家保管不当,且立据之时早已写明“货银两讫,概不退换”,李通判只得吃这哑巴亏。
事后钱商人却夸余巧:“小兄弟通达世事,将来必成大器!”又予他五两赏银。
余巧接了赏银,心中五味杂陈。夜半无人时,他偶尔会想起父亲那“手艺可简,心不可简”的教诲,不免脸上发烧。然锦衣玉食久了,再也难舍这般生活。
如是三年,余巧技艺愈精,心眼却愈活,学会了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诸般手段,成为钱商人最得力的助手。这日,钱商人又交与他一件特殊活计——仿制一只紫檀木盒。
“此乃知府大人珍藏之物,不慎摔坏,须得仿制一新,旧盒内机括更要复原如初。”钱商人叮嘱道,“此事关系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余巧细看那盒,果然是精工巧作,盒面雕百鸟朝凤图,羽毛毕现,更奇的是盒内暗藏三重机关,不知解法者根本打不开。他潜心研究十日,终于破解机关奥秘,仿制出一模一样的木盒。
钱商人大喜过望,赏银二十两。不料半月后,知府府上竟派衙役锁拿钱商人与余巧,罪名是“偷梁换柱,窃取珍宝”。
原来那真盒内暗藏知府祖传夜明珠,价值连城。钱商人以仿制为名,竟将真盒调包,欲贪下宝珠。如今事发,自然追究下来。
公堂之上,钱商人反咬一口,诬余巧自作主张,调换木盒。余巧百口莫辩,又拿不出证据,与钱商人一同被判入狱,家产尽数抄没。
狱中阴暗潮湿,余巧戴着手铐脚镣,悔恨交加。这时他才幡然醒悟:父亲平日教诲字字珠玑,自己却当耳旁风,落得今日下场,实乃咎由自取!
再说余守拙自儿子不辞而别,心灰意冷,唯以制木度日。这日忽有扬州客商来访,言说在扬州见过一匠人,极似余巧,如今因案入狱,不日将流放边疆。
余守拙闻言,老泪纵横。次日便收拾行装,辞别乡邻,独自往扬州去。历经半月奔波,终于抵达扬州大牢,使了些银钱,方得见儿子一面。
父子重逢,恍如隔世。余巧跪地痛哭,忏悔不已。余守拙扶起儿子,长叹一声:“痴儿,手艺如人品,一分一寸皆省不得啊!”
余守拙四处奔走,变卖家产,又求到李通判门下。原来李通判早知道钱商人劣迹,感念余守拙爱子之心,又见他为儿子赔罪重修的那些家具确实精良,便出面说情。知府查明清况,知余巧确系被利用,从轻发落,杖责五十,准其父赎归乡里。
归途之中,余巧伤重难行,余守拙便背着他走。伏在父亲背上,余巧泪如雨下:“父亲,儿知错了。这些年来,我只道手艺是谋生手段,今日才知手艺即是人心。”
余守拙温声道:“现在明白,为时不晚。匠心匠心,一半是技,一半是心。技可学,心需修。这些年来,我每做一件木器,必当全力以赴,因那不仅是器物,更是修行。”
回苏州后,余巧洗心革面,潜心随父学艺。三年后,余守拙年老眼花,再不能持刀凿木,便将工作室交与儿子。
这日,当年那张员外忽然来访,原来他家千金如今已是巡抚夫人,那只妆奁随她走南闯北,至今机关灵活如新。张员外道:“今巡抚大人欲定制一套书房家具,特指定要余师傅手艺。”
余巧精心设计,选料制作,不敢有半分懈怠。半年后作品完成,不仅做工精良,更在书桌内暗藏一百零八格暗匣,环环相扣,巧夺天工。
巡抚大喜,亲题“巧夺天工”匾额相赠。余巧却将匾额悬于室内,时时自省:“手艺无止境,人心更需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此后余生,余巧始终秉持父训,以诚待人,以心制器。每收徒弟,必先教以为人之道,方传技艺。吴江县余氏木器遂成一代传奇,流传后世。
这正是: 匠心从来非只在手指,更在方寸之间; 技艺纵可通天彻地,不及德行立地顶天。 木屑飞扬处,皆是修行道场; 刀凿起落间,俱为人间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