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点辅导”四个字,裹挟着书墙崩塌的余威和照片被毁的冰冷指控,像淬了冰的锁链,瞬间勒紧了我的喉咙。办公室内弥漫的灰尘如同凝固的烟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呛人的颗粒感,和他身上那股强行压抑却依旧汹涌的雪松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顾清远摘下了眼镜,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里锐利得惊人,没有了镜片的阻隔,那里面翻涌的冰冷怒意和审视,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割着我最后的伪装。他一步步逼近,皮鞋踩在散落书本的狼藉地面上,发出嘎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捏着那张皱巴巴照片的手抖得像风中落叶。解释?辩解?在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我像个被推上被告席的囚徒,等待最终的审判。
然而,预想中更冰冷的质问或是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
顾清远的视线,从我惊恐煞白的脸上,缓缓移向我手中那张被捏得面目全非的照片。他伸出手,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从我的指间,将那张承载了太多混乱与误会的纸片抽走。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我的皮肤,依旧是微凉的触感,却让我触电般猛地一缩。
他没有立刻去看照片,而是将它随意地放在一片狼藉的书桌上。然后,他绕开我,走向书桌后那个带密码锁的抽屉——那个我费尽心机才撬开、以为藏着《观察日志》的潘多拉魔盒。
“0315。”他平静地报出密码,指尖拨动旋钮,动作流畅而熟稔。那熟悉的“咔哒”开锁声,此刻听在耳中,却像是对我愚蠢夜探行为的无情嘲讽。
抽屉再次被拉开。幽暗的光线下,里面依旧只有那几支备用钢笔、墨囊和空白信纸。他看都没看,手指伸向抽屉最深处,在某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似乎按动了一个微小的、难以察觉的卡扣。
“咔哒。”又是一声轻响。
抽屉底板竟然微微弹起了一条缝隙!
我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暗格?!他居然在抽屉里还藏了个暗格?!
顾清远面无表情地掀开那块薄薄的底板。里面露出的,并非我想象中记录着冰冷观察数据的日志文件夹。
那是一本……很厚的、深蓝色硬壳封面的旧相册。
封面的边角已经磨损,颜色也有些褪去,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感。他沉默地将相册取出,那本厚重的册子落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竟显出一种奇异的珍重意味。
他走回书桌旁,将相册放在那张皱巴巴的照片旁边。没有看我,只是用指尖拂去相册封面沾染的细小灰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专注。
然后,他翻开了相册。
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另一张更大、更清晰的彩色照片。背景依旧是阳光灿烂的操场,少年顾清远的轮廓更加清晰,青涩褪去,眉宇间已能窥见如今的深邃轮廓。他身边,那个笑容灿烂、扎着高马尾、眉眼与我相似的女孩,手里依旧举着那个甜筒,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照片右下角,一行娟秀的钢笔字迹:**“清远&清宁-高二运动会”**。
清宁?
顾清宁?
我猛地抬头看向顾清远,这个名字……是他的妹妹?!
顾清远没有理会我的震惊,他修长的手指翻动着厚重的相册页。一张张照片如同时光的切片,清晰地呈现出来:
穿着同款初中校服、背着书包一起上学的兄妹俩,清宁调皮地扯着哥哥的书包带;
图书馆里,少年顾清远专注看书,清宁趴在旁边桌子上睡着了,脸颊压着摊开的漫画书;
生日会上,清宁脸上被抹了奶油,气鼓鼓地追着试图逃跑的哥哥,少年顾清远的嘴角,是毫不掩饰的、开怀的笑意……
每一张照片,都记录着他们之间那种自然、亲密、流淌着纯粹温暖的兄妹情谊。清宁的笑容永远明媚张扬,眼神清澈灵动;而少年顾清远在她身边,那份清冷疏离似乎被阳光融化了,眼神里是真实的、毫无保留的温柔与纵容。
直到……翻到相册靠后的位置。
照片的风格陡然变了。
背景不再是阳光明媚的校园或温馨的家,而是医院的走廊、病房的窗口。照片里的清宁,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脸色苍白,曾经明亮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瘦削得几乎脱形。她坐在轮椅上,对着镜头努力想挤出笑容,那笑容却脆弱得让人心碎。
而陪在她身边的顾清远,穿着深色的衣服,身形依旧挺拔,眼神却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下颌线绷得死紧。他一只手紧紧握着妹妹的手,另一只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是三年前。
“她叫顾清宁。”顾清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死寂,“我的妹妹。”
他的手指停留在清宁那张苍白却努力微笑的照片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
“三年前,一场意外。”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她受了很重的伤。身体上的创伤……可以恢复。但更严重的,是心理的创伤。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严重的认知障碍……她认不出我们,认不出自己,甚至害怕阳光,害怕人群,害怕……曾经熟悉的一切。”
他的叙述冷静得近乎残酷,像是在陈述一份冰冷的病历报告。但我却从他垂下的眼睫和那微不可察停顿的语调里,捕捉到了一丝深埋的、沉重如山的痛楚。
“这张照片,”他拿起书桌上那张被我揉皱的操场旧照,语气里听不出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是她生病前,最喜欢的一张。她说,那天的冰淇淋最甜,阳光最好,哥哥笑得最好看。”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她生病后,这张照片,成了她混乱世界里,唯一能偶尔抓住的、模糊的锚点。她记得照片里的场景,记得‘哥哥’,记得‘甜’,记得‘阳光好’……但仅限于此。她无法将照片上的哥哥,和病床前日夜守着她的我,联系起来。”
顾清远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这一次,那锐利的审视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沉重的、带着穿透力的疲惫。
“你说你看到了《观察日志》。”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那不是什么实验记录。那是我为了帮助她,为了理解她混乱的世界,为了找到任何能唤醒她、重建她认知的可能线索,而做的个人笔记和……行为模型推演。”
他走到书桌旁,拉开另一个没有上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普通的黑色硬皮笔记本,扔到我面前。
笔记本的扉页上,只有一行简洁的手写英文:**Cognitive Reconstruction Pathways - For Qingning (认知重建路径-为清宁)**
我颤抖着翻开。
里面并非我想象的、关于林小柚的冰冷记录。而是密密麻麻的、极其严谨专业的心理学、神经科学文献摘抄、案例分析。中间夹杂着大量关于清宁病情的记录片段:
“清宁对红色反应强烈,可能与事故现场有关联……”
“播放儿时录音《小星星》,瞳孔有轻微收缩反应……”
“尝试引入旧物(小熊玩偶),引发强烈抗拒和恐慌,失败……”
“提及‘冰淇淋’关键词,眼神出现短暂聚焦(<1秒)……”
而在这些严谨记录的空白处,在一些复杂的脑区功能图旁边,在一些关于“记忆碎片化重组”的理论框架旁,我看到了……极其潦草的、零散的、如同思维碎片般的字迹:
**“相似性刺激?视觉锚点?”**
**“非理性行为模式…是否源于深层恐惧的替代表达?”**
**“高强度的、不可预测的变量注入…能否打破认知僵局?(高风险!需严格控制变量!)”**
这些碎片化的字句旁边,有时会突兀地出现一个名字:**Lin Xiaoyou**。
比如,在“相似性刺激”旁边,括号里潦草地写着:“林小柚?视觉轮廓近似度约68%(初步目测)”。
在“高强度的、不可预测的变量注入”旁边,画了个箭头指向:“ECON101-07选课名单-林小柚”。
在“需严格控制变量!”的感叹号后面,紧跟着一行更小、更潦草、带着一丝无奈的字:“变量已失控。干扰系数持续飙升。数据收集……陷入混乱。”
笔记本最后几页,夹着几张打印的A4纸。那是【海大夜未眠】匿名论坛的帖子截图。飘红的标题异常醒目:
**【爆!勇士掀翻阎王粉笔盒!】**
**【学术求助!奶茶泼湿顾教授天价西装!】**
**【救命!签了卖身契!看到观察日志!】**
**【变态跟踪狂!Q版黑历史!拼了!】**
每一张截图旁边,都有他力透纸背的、简洁到冷酷的批注:
“行为模式:高强度自发性非理性-确认。”
“干扰潜力评估:S级。”
“控制变量失败。”
“数据噪音……过载。”
翻到最后一页,是那张Q版画像的复印件。旁边是他凌厉的批注:“错误率过高(>75%),理解力存疑。行为模式存在显著非理性特征。需加强引导与……‘重点辅导’。”而在“重点辅导”四个字下面,被用力划了数道横线,旁边是几个被反复涂改、几乎力透纸背的字迹:
**“如何引导?”**
**“辅导边界?”**
**“变量……无法剔除!”**
最后,在页面的最底端,用几乎看不清的细小笔迹,写着:
**“失控变量…正在反向污染实验场…”**
我捧着那本沉重的笔记本,指尖冰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瞬间被抽空。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得我喘不过气。
原来,他笔记本里的“林小柚”,从来不是实验的主体。
她只是一个意外闯入的、与关键“视觉锚点”有几分相似的……**高强度的、不可控的、严重干扰实验数据的……噪音变量!**
他对我的“观察”,是试图理解我这个“变量”为何会出现在他的“实验场”(课堂),以及这个变量会如何干扰他真正的目标(为妹妹寻找治疗线索)。
他容忍我的“非理性”,是因为在妹妹混乱的世界里,非理性本身就是常态,他需要观察和理解。
那张Q版画像……或许是他疲惫研究中的一丝黑色幽默,一种对失控变量的无奈记录。
那句“重点辅导”……根本不是我想象的暧昧或威胁,而是他面对一个完全偏离轨道、严重干扰他核心目标的“噪音源”,所产生的、带着巨大困惑和挫败感的……**学术性难题!**
他需要的不是解剖我,而是……如何“屏蔽”我,或者“引导”我安静下来,别再制造更多的“数据噪音”!
而我做了什么?
我轰轰烈烈地“死缠烂打”,把他的课堂变成了追夫现场。
我掀翻粉笔盒,泼脏西装,签下卖身契,把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我夜探办公室,撬开密码锁,撞塌书墙,毁了他妹妹珍视的照片……
我还匿名发帖骂他是变态跟踪狂!
我完美地、超额地、成为了他笔记本里那个“干扰系数持续飙升”、“数据噪音过载”、“失控变量反向污染实验场”的……终极诠释!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将我溺毙。这一次,不再是因为被画Q版画像,而是因为我彻头彻尾的、愚蠢至极的、自我意识过剩的误会和破坏!我像一个闯进精密实验室的野蛮人,挥舞着榔头,砸碎了他小心翼翼搭建的、试图拯救妹妹的脆弱桥梁!
“教……教授……”我抬起头,脸上早已一片冰凉,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混杂着巨大的愧疚和难以言喻的狼狈,“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
我语无伦次,任何道歉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
顾清远沉默地看着我。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耗尽所有力气后的疲惫。他抬手,捏了捏紧锁的眉心,动作间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他没有回应我的道歉,只是弯腰,开始沉默地收拾地上散落的书籍。一本,两本……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混乱、噪音、以及我这个失控的变量带来的灾难,都一点点地、徒劳地归拢。
办公室内,只剩下书籍归位时发出的轻微碰撞声,和我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空气中弥漫的灰尘,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缓缓沉落,如同这场由我亲手制造的、彻头彻尾的闹剧与灾难,正一点点归于死寂。
那本深蓝色的旧相册,静静地躺在狼藉的书桌上。照片里,少年顾清远和他笑容灿烂的妹妹清宁,在凝固的时光里,无声地注视着这片混乱的狼藉,以及那个站在狼藉中央、手足无措、满心悔恨的……
失控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