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陇锋新革命历史小说《云横秦岭》的独特叙事

（本文发表于《名作欣赏》2017年第2期）

张仁竞 [基金项目：2015年山西省教学研究改革项目（2015102）；2015年忻州师范学院教学改革项目（JGZD201504）。作者简介：张仁竞（1979－），男，汉族，河南淮阳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忻州师范学院 中文系，山西 忻州 034000）

摘要：巴陇锋《云横秦岭》在历史小说遍地开花的时代，凭借独特的叙事视角、鲜明的人物性格、独具韵味的民俗文化及创新融合的叙事模式，开创了革命历史小说的新阶段，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贡献了一个新的文体形式——新革命历史小说。小说以一个灵魂为视角，对全局进行观照，塑造了一个武艺高强、理性智慧、温柔多情、义薄云天的传奇式人物秦岭，并对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进行了革新，采用了英雄传奇和才子佳人模式的合体形式，其中民俗文化对叙事节奏的控制为小说增色不少。

关键词：新革命历史小说 独特叙事 巴陇锋 《云横秦岭》

The unique narrative of the new 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novels

on "cloud cross Qinling Mountains" by Longfeng Ba

Renjing Zh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Xinzhou Teachers University, Xinzhou Shanxi,034000

Abstract: In the era of historical novel everywhere, with a unique narrative perspective, the personalities of the characters, the unique charm of folk culture and unique narrative mode, "Cloud cross Qinling Mountains" by Longfeng Ba created a new phase of the 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novels, a new stylistic form of contribution to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 the new revolution historical novels. In the perspective of a soul of global reflection, Novel modeled a legend of Qinling,with the high-strength Kung Fu, rational wisdom, gentle and passionate, justice. And took the traditional novels narrative mode innovation, the hero of legend and the pattern of gifted scholars and beautiful ladies fit form, which the control of folk culture of narrative rhythm for the novel considerably.

Key words: the new 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novel, the unique narrative, "cloud cross Qinling Mountains"

众所周知，历史小说在中国现当代小说史上种类丰富，尤其在建国后十七年的时间里，出现了大量的以红色经典著称的革命历史小说。这类小说着重讲述革命是如何取得胜利以及革命过程的艰辛，旨在论证中国革命历史的合法性。人们获取历史的手段却比较可疑——通过对他人文本的描述，问题在于，如果把他人主观加工过的事件和现象作为历史的真相，那么历史还是客观的吗？革命历史小说所传达的生活真实应该如何论证？革命历史小说是艺术对生活材料的把握中，摒弃了普通、平凡的材料，精心挑选那些具备戏剧性特征的生活内容，以偶然性、传奇性、巧合性作为叙事的中心线索的一种文体形式。它是对革命历史的一种浓缩和提炼，也是一种筛选和加工。但它并不是生活真实的全部，也不能代表生活真实。生活真实是不可论证的。因为小说本质是虚构。革命历史小说在对历史的叙述中，艺术地加工了来自生活的内容，来自革命的经验，生活和经验本身体现了时间的不可逆性，是不可复制的。历史叙述的主观性，革命历史论证的不可能性，时间的不可复制性，使革命历史叙事合法性论证在失去语境支撑的情况下日趋势微。新革命历史小说则从叙事视角、人物塑造、叙事节奏、政治与文学的关系等方面对革命历史小说的叙事模式进行了创造性的革新，为当代文学文体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巴陇锋《云横秦岭》表面上看来也是一部以革命历史为题材的革命历史传奇小说。因为它具备了此类小说的几个特征：通俗易懂的语言形式，曲折传奇的情节及大故事套小故事的故事结构，大量传奇和巧合的运用，全知全能的叙事角度。这些特征足以让读者产生一种错觉——《云横秦岭》是一部传奇历史小说。以此来理解这部小说显然失之公平。虽然小说具备了一些传统小说传奇性的特征，从整体来看，这部小说有其独特的创新之处，而这些独特之处恰恰是《云横秦岭》与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最根本的区别。

首先，独特的叙事视角。虽然是全知全能的叙事角度，但阅读过小说的读者都能看出《云横秦岭》叙事视角的独特，这是一个以死去的灵魂的角度叙述的故事。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个在故事开头即被暗杀的革命者——周新民，他是男女主人公的二哥和革命启蒙者，其他人物都是在他的叙述中逐渐浮出水面的。死者是在一次暗杀行动中被自己的嫂子或弟媳误杀的西安市中共地下党负责人周新民，外号“秦岭柏”。死后的灵魂迟迟不能散去，终日漂浮在西安上方，注视着世间的一切。周新民仿佛是一个超然世外的隐士，在人生乱相中始终保持着淡然自若、处乱不惊的态度，给读者一种信服感。在死去和生前，周新民留给读者的印象均是稳重成熟的革命者兼兄弟形象。即使是当他看到自己的尸体被弟弟秦岭打捞上来时依然故我地用平淡的语气和缓地道出故事。与革命历史小说中主人公的激切、冲动、暴力、情绪化等性格相比较，显然《云横秦岭》更高一筹。与《活着》的徐福贵有点类似，暮年的徐福贵牵着一头老牛悠然自得地走在乡间小路上，给叙述者讲述自家悲惨的家庭遭遇，清风一般恬淡自然，徐徐道出一家几口的死亡，好像事情与他无关。无独有偶，余华的另一部小说《第七天》、方方的《风景》均是以死人的灵魂作为故事的主人公和叙述人。周新民在死后才看清了事情的真相，生前却无法得知人生的命运。生前的历史无法把握，是因为置身其中、心浮气躁、被欲望所左右，身体的死亡标志着灵魂失去了欲望的载体，一切浮躁的欲望都因载体的消失而随风飘散。死亡是澄静的最高境界，这就是灵魂叙事视角所带来的陌生化效果。

其次，人物塑造方式的区别。在人物塑造上，《云横秦岭》与革命历史小说有着本质的不同。革命历史小说在人物塑造方面，主要借鉴了传统的人物类型化的方式，比如杨子荣的性格和刘洪的性格都呈现出扁平化的特征。从小说的开头到结尾，性格变化不大，只以事传奇，没有人物性格的介入，巴赫金称这种叙事模式为“超时间空白”的传奇时间。所有人物以事件为中心，故事的传奇性是叙事的重点。人物是一个符号和象征，不具有特定的意义，他可以是A，也可以是B，也可能是C。《云横秦岭》的主人公性格则是随着历史的发展和情感的变化出现了一些不符合读者期待视野的地方，既在读者意料之中，又在读者意料之外，加之情节的中的跌宕起伏，更加扣人心弦。《云横秦岭》紧紧围绕着秦岭展开，秦岭与钟亦菲、斯琴索娃、秦英、牛芳的关系，与周思秦的关系，与周新波的关系，与周新民的关系，与孙明凯的关系，与正雄次郎的关系，与贾道正的关系，与杨二、瓜客、马敦的关系等，秦岭时时处于矛盾的中心位置。共产党、国民党、亲日派、日本人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与革命历史小说的传奇叙事只注重故事的曲折传奇和情节氛围的渲染不同，秦岭这一圆形人物性格和心理的刻画是这部小说的一大亮点。秦岭是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进步青年，勇敢、果断、机智，与女友钟亦菲因为“中山舰事件”被迫分离，哥哥周新波乘人之危占有已有身孕的钟亦菲。若干年后，二人再次重逢却物是人非。秦岭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痛苦挣扎之中，已成为嫂子的钟亦菲更加不能自拔地沉浸在对往昔岁月的回忆。

人性和感情的介入是《云横秦岭》不同于革命历史小说的特别之处。在红色经典小说《林海雪原》中，对少剑波与白茹的关系有这样一段描述：当少剑波看见白茹正在睡觉，“白茹的脸是那样的红，闭阖着的眼缝下，睫毛显得格外长。”“美丽的脸腮更加润细，偶尔吮一吮红红的小嘴唇，腮上的酒窝微动中更加美丽。”“两只静白如棉的细嫩的小脚伸在炕沿上。”[1] 白茹的美丽形象在作家的笔下跃然纸上，但这种赤裸裸的对女性身体的凝视充满了性的意味。在50-70年代的小说中，感情绝对是一件奢侈品，曲波也因此受到批评。侯金镜直言不讳，批评作家没有从现实生活出发描写小白鸽的形象，而是把主观的臆断和不健康的思想生硬地加在作品中，作品的情调、气氛和语言与全书格调不相符合。[2]感情的介入使作家陷入困境。小脚是传统审美扭曲的产物，曲波作为从传统观念和传统市场中汲取创作经验的作家，不能规避文化对他的影响。少剑波对白茹的感情不能完全用精神或形而上的方式解释，欲望在这场注视中充当了主要角色。这也是曲波受到批评的原因。《云横秦岭》的写作背景与《林海雪原》截然不同，比之自由广阔得多。在《云横秦岭》中，不仅写感情，而且写到了多角恋爱、性，甚至乱伦。秦岭与钟亦菲的感情在小说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他们的关系与国共两党之间的斗争互相映衬，构成一明一暗两条线索，对于家国政治的宏大叙事起到了烘托作用。巴赫金说，现代小说与传统小说最大的区别就是现代小说努力使历史相互交错在家庭内，以人物关系在家庭中的活动体现历史的重要事件。“历史人物以爱情为中心的个人生活情节交错而不融和。”[3] “作家们努力要为私人生活找出历史的侧面，而表现历史则努力采用家庭的方式。”[4]在政治中受挫的秦岭被捕，周新波故意隐瞒真相欺骗钟亦菲获取其信任并娶其为妻。数年后，秦岭与钟氏相见，钟氏后悔莫及，怨恨周新波对她的欺骗。秦岭则默默承认了这一现实，虽然后来他知道了哥哥对钟氏的欺骗，但在伦理和情爱之间，秦岭还是选择了接受道德的约束。周新波在经历与钟亦菲情感痛苦后，无奈和政治失意之极的他，选择了堕落与自我毁灭，与斯琴索娃徜徉在肉欲的放纵中。他的人生因为秦岭的被捕而发生改变，又因秦岭的出现而坠向深渊。情感、欲望、生活三者相互交错，纠缠在西安老城的古宅之中，见证着古城的历史。较之革命历史小说玄虚、生硬的叙事逻辑，人性和情感的力量在家庭中发挥着阐释历史的重任，也更加真实可靠。

第三，叙事节奏与民俗文化。《云横秦岭》的伟大之处还在于在其以民俗文化对叙事节奏的掌控。叙事节奏是作家控制叙事缓急的能力，呈现的是叙事时间和叙述动作之间的关系。叙事时间，也叫“文本时间”，是叙述动作在文本中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是经作者处理过的文体秩序，叙事节奏往往可以通过与叙事时间的错位实现时间的错位，控制叙述动作的张力，促使读者心理活动的增加。叙事节奏的形成主要来源于人物内心情感的变化和时空关系的变化。在《云横秦岭》中，主要体现在人物内心情感的变化上。巴陇锋在这部小说中对节奏的控制主要依赖民俗文化的引入，包括陕西民歌，陇东民歌，秦腔，地理风貌、风土人情、古城风光等。最为精彩的部分应是在三十一章，周新波调离西安之前，与斯琴索娃云雨之后，独自一人走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想到与钟亦菲的点点滴滴，想到弟弟的前途，想到女儿的前途，他倍感孤独，大街上行人如织却找不到一个知音。“当他踽踽一人，踏入南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这一步很蹉跎，鼻子不自禁有些酸楚了。”寄情于景，是古人表达情感最普遍的方式。为了陪衬周新波内心情感世界的复杂，既舍不得钟亦菲又无法面对她的纠结，既无法面对弟弟却又必须面对的矛盾，作家以徐缓的节奏书写了周新波失意落魄的悲哀与凄凉。再如，秦岭与钟亦菲在沼泽地中相拥而泣时，孙明凯带头喊出悲怆的山歌来：“天上的云彩哪里来，地上的石榴树什么人栽？……”惠子引诱孙明凯时，山坳里不知谁唱起了酸曲：“双扇扇门，单扇扇开，叫声哥哥你快进来！双手解开那裤腰带（呼儿呀嗨），紧格蹦蹦的奶子由你揣！”征兵动员现场，秦岭唱起高亢的秦腔，是《李陵碑》中杨继业的唱词：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民间文化对叙事节奏的控制，取代了革命历史小说中以传统章回体形式控制叙事时间和节奏的模式，为新革命历史小说的新文体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第四，英雄传奇和才子佳人的合体。传统小说比较流行的通俗演义小说通常以英雄传奇和才子佳人模式展开叙述，英雄传奇性质的作品比如四大名著，典型要数《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英雄传奇通常分为两类，一类为鲁莽型，如张飞、李逵等；一类为儒雅型，如诸葛亮、周瑜、宋江、吴用。他们往往性格鲜明，有明显的优点和缺点，突出其优点加以渲染，优点被加以传颂，缺点被忽略。才子佳人模式最出色的作品《西厢记》。张生与崔莺莺一个是“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一个是“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一个郎才一个女貌，“饿眼望将穿，谗口涎水空咽，空着我透骨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最后，张生赴京赶考取得功名迎娶崔莺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尾模式成为传统故事结尾常见的套路。英雄传奇模式和才子佳人模式在传统故事中是以故事的形式为人称道。至于英雄人物和才子的心理因素和心理活动少有涉及，大部分都是点到为止，如这样的字眼经常出现“转念一想”“沉思道”，对于人物的内心世界的描述更是鲜有提及。而且，英雄传奇和才子佳人的交集部分处理得不够充分。革命历史小说沿袭的是传统小说叙事的老路子，属于旧瓶装新酒，与传统小说如出一辙。

《云横秦岭》的独特之处在于糅合了英雄传奇和才子佳人两种叙事模式。小说紧紧围绕主人公秦岭展开，浑身上下充满活力。他经历过“中山舰事件”，当过红军营长，与土匪孙明凯结拜，智斗日本间谍头子正雄次郎，之后又化身世界大药房掌柜，他就是西安地下党组织负责人，代号“红松”。他一生充满传奇色彩，不仅体现在他的人物性格有种匪的气息，与土匪结拜为兄弟，还在于文本的定位或许意在谍报传奇上。与《潜伏》相比，《云横秦岭》更增加了一种传奇味道。可贵的是，它并未止步于此。秦岭与钟亦菲的爱情也是小说的一大亮点。情爱叙事并未使此小说沦为通俗小说的圈套，相反，爱情的描写为小说增色不少。秦岭是一名谍报人员，地下党工作者，药房大掌柜，有着多重身份，但不可忽略的是秦岭首先是一个人，有感情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父亲，情人，儿子，兄弟。工作与爱情的冲突、与亲情的冲突，与友情的冲突，秦岭始终处于风暴的中心处，牵一发而动全身。作为情报人员，最忌讳感情用事，但秦岭第一次在西安见到钟亦菲时却失态了，“癫狂地叫道，额滴神哎……亦菲，真是你！天……你更漂亮了！我膜拜的女神，我的甜心，我的奶茶……你、我，我要吃了你。说着，就扑了过去。”与革命历史小说中地下党员淡定、智慧、理性相比，秦岭显然是失职的。但作为感情生活丰富的人，这样的举动是无可厚非的。秦岭的爱情与工作交织在一起，使秦岭的性格更加复杂，内心冲突更加集中，情感世界更加矛盾。对于情报工作人员、地下党负责人，秦岭作为一个传奇人物来叙述，对于一个情人、亲人、朋友，他又被描述成一个才华横溢的才子形象。他不仅武艺高强、理性智慧，而且温柔多情、义薄云天。在他的身上，有着张飞、李逵的鲁莽，有着诸葛亮、周瑜的儒雅，有着张生的多情，有着李云龙的豪爽，有着余则成的冷静。《云横秦岭》的成功也是秦岭性格的成功，这部小说在英雄传奇和才子佳人之间实现了无缝对接，随时出入于两种模式，给人一种新鲜刺激感。

因此，较之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巴陇锋的《云横秦岭》的叙述策略具有非常鲜明的特点。在叙事方式上，《云横秦岭》在全知全能叙事的基础上采用了灵魂的视角，以灵魂观察世相，不仅有一种形而上和启蒙的性质，也同时给读者一种信任感，因为灵魂与世无争；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小说着力于主人公秦岭的性格刻画。不同于革命历史小说《林海雪原》中杨子荣钢铁般意志的人物，秦岭虽有着军人沉稳刚毅、勇敢果断、迎难而上的作风，但更让读者陶醉的是他身上那种温暖的人情味。爱情、友情、亲情及人性的弱点集中于秦岭的身上，使之时而果断，时而犹豫，时而坚强，时而脆弱……唤发出复杂而独特的人性魅力；民间文化在《云横秦岭》中表现出色，每每在故事的转折处或无法正常延续，出现时间空白时，民歌、秦腔、传统文化、民俗等会及时填充时间空白，既能填补叙事时间的缺位，又能为小说加入一种民俗韵味；《云横秦岭》还融合了传统小说中英雄传奇模式和才子佳人模式，实现了历史小说叙事模式新的飞跃。《云横秦岭》在历史小说遍地开花的时代，凭借独特的叙事视角、鲜明的人物性格、独具韵味的民俗文化及独特的叙事模式，开创了革命历史小说的新阶段，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贡献了一个新的文体形式——新革命历史小说。

参考文献：

[1]曲波：《林海雪原》[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第308页。

[2]侯金镜：《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读<林海雪原>》[J]，文艺报，1958年第3期。

[3]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J]，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30年。

[4]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