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渐暗了,触目所及是一大片墨色的云,厚而暗,更远的天边是淡淡的青和橘。然而在我敲下这些字以前,灿烂的大朵霞云还缓缓流淌着。不过几分钟而已,这里的天色总是变得这样快,这样急,又这样美。
今日奶奶来家里照看孩子们,为我们做好久不吃的fish and chips。一整条金脆脆的鱼,一些薯条,淋上橘红的番茄汁,再填一勺绿豌豆金玉米和切碎的芹菜。其实味道没那么好,作为地道的四川妹子,我仍是留恋着辣椒的芬芳和花椒的麻香的,不过也没那么坏。有趣的是,不知是不是因着日子久了,我开始习惯起来这些饮食,甚至喜欢上每天喝杯蜂蜜牛奶,早餐吃两片toast的生活。有些渐渐遗忘了故乡的味道。不记得母亲拿手的藤椒鸡,泡菜鸭,不记得父亲炒的鸡杂,红烧鱼,还有那一大钵杂烩面。我有时候甚至会想着,如果这些年都不回去,我会不会什么都忘了。那些山山水水,那些人,那些味道。
《追忆似水年华》里说,“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
其实人生在世,本就无法拥有什么。自小就想着一个问题,我为什么是我,构成我的存在的,究竟是什么呢,这幅躯体吗,这张皮囊吗,因为独一无二的基因、细胞和组织?亦或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灵魂和思想?我想了这样久,这么些年,仍是模模糊糊。唯一想清楚了的,便是我什么都不能拥有,而这不是件苦事,当然也算不上乐事。记忆终将淡忘,死亡带走一切,情感飘飘渺渺,就好像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什么是值得永恒的。但这并非忧伤,就好像生命必会消亡,而消亡不过是另一种开端一样,这件事情也不过寻常罢了。
前些日子偶然翻出史铁生的《我之舞》,那两个祭坛上忽隐忽现的鬼魂,那个固执等着不归人的世启,那个沉醉舞蹈的老孟,还有那个似傻非傻的路,一舞一动,一言一语,都令我那般触动。仿佛我的眼前也浮起缕缕蓝烟紫气,耳边也响起阵阵铃声鼓声,草木皆动,只为跳一场生命之舞,酣畅的,潇洒的,孩子一般,一直跳着,不停地跳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结,直到天荒地老。
生命的本质是存在,但什么又是真正存在?生命的终结是虚无,虚无又是否真是绝对?
想着这些古今总是疑难问题的时候,我正循环着小诗的松烟入墨。曹植有诗云“墨出青松烟”,道明古时人们制墨总以松木灰为原料。而我仅仅听着松烟墨这个名字,便觉风雅无边,仿佛呼吸间可闻千年前的幽香,“深重而不姿媚”。其实我还想起一句青松诗,“萧萧烟雨九原上,白杨青松葬者谁”,取自唐代皎然。原诗如下:
古人若不死,吾亦何所悲。萧萧烟雨九原上,白杨青松葬者谁。贵贱同一尘,死生同一指。人生在世共如此,何异浮云与流水。短歌行,短歌无穷日已倾。邺宫梁苑徒有名,春草秋风伤我情。何为不学金仙侣,一悟空王无死生。
浮云流水本无异,皎然也是明了的。后人皆知茶圣陆羽,少有人知晓皎然也与茶有着不解之缘,茶僧说的就是他。有时会想,禅茶之人才会有着对生死更深刻的认识吧,安享当下的简静时光,体味着“山静似太古,日常如小年”的意蕴,听雨喝茶,思绪化成丝丝细线延绵缠绕着什么,又收回,与什么人话家常,又或者谈论古今,禅茶说佛,这般的宁静是古人特有的,对生命诗意地尊重。不知为何,我想起来“缠绵”二字,并不总是想起缠绵悱恻的爱情之类,却总觉这词语像是专为古人所有,描述的也是古人特有的,寻常日子里生出的安宁和平静。
说起喝茶,我最喜欢的莫过于周作人所写: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
这当然是一种悠闲生活的理想,周作人的喝茶就好像英国人喝下午茶,三三两两友人聚在一起,案几上摆着几盘精致糕点,瓷器里插上几枝白玫瑰。喝茶不谈政治,不谈现实生活,只天南海北胡吹着,是浮生半日闲可抵十年梦的典范。而鲁迅,鲁迅先生的喝茶则不同。准确来说,鲁迅先生是吃茶,自嘲喝茶人故作的精细风雅,还不如踏踏实实过日子,一碗粗茶解渴搭配上柴米油盐的安宁,才是鲁迅先生的茶道。
其实两者都好,浮生做做梦也好,安安心心过日子不去纠缠也好,不过是两种不同的存在罢了。就好像浮云本如烟,浮生本若梦。
窗外早已黑下来,无月。我忽然想喝酒了,想着什么时候和好友知己一起青梅煮酒,月下畅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