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家乡在江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
几年前七月的时候,老家的村里来了位补碗老人,在他来之前,我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补碗”两个字的。
然而,我首先遇上的不是补碗老人,而是他的孙女。
那天傍晚天擦擦黑,我刚从城里图书馆看了书回来,肚子饿得咕咕叫,赶着回家吃晚饭,走得太急没留神就撞到了一个人。我立即向他道歉,可是当我抬起头看他时,我却发现我不认识他。我从小在村里长大,谁家的猫会偷鱼、马路中央的那坨粪是谁家的牛一撅屁股拉的,我都清楚,但是我确定我不认识他。
本着闲人莫理的态度,我绕开他就继续往家走。可是没想到他伸手扯住了我的袖子,开口说:“姐姐,我能不能要一碗饭?”
他这一开口才叫我晓得原来他不是“他”,而是“她”。
我转身仔细打量了下她,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脏兮兮的,头发剃成了假小子模样。然后我的第二反应是:她是谁,怎么晚上一个人在村子里,问我要饭?
见我久久不回答,她又低低说了句:“不要菜,只要饭就好。”
我笑着应和了她几句,叫她在这里等,我回家拿来给她。其实我本来可以叫她跟我一起回家拿的,但虽然是自己家门口,我还是选择保持警惕。
回到家里,爸妈已经摆好了晚饭,我扒拉着饭自己先忙着填饱肚子,等吃得饱饱的才想起她来。然后我把这事跟爸妈说了,听他们的意见。妈妈哦了声,说:“他是来村里补碗老人的孙女,每年暑假都来的,已经三年了,以前你在实习所以才不晓得。”
确认身份不是坏人,我赶紧拿饭盒装了满满一碗饭,把剩下的菜一起装了给她送去。我过去的时候,万家灯火已经亮起,我看到她一个人坐立不安地站在路灯下,脸上表情很焦急,但又不敢走开。
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拿着饭盒加快了步子走过去。
她抬头突然看到我,眼睛里就像星星一样闪了闪,接过我手里的饭盒,笑吟吟说了声“谢谢”,欢快地就往村东头跑远了。
我心里自然好奇,就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然后我发现她竟然住在李姥爷家放杂货的老屋子里,还有她的爷爷。老人正在屋里收拾行头,老屋里没有牵电线,他就点了一根蜡烛放在桌上。她推门进去,把遇到我的事向爷爷说了,喜滋滋地从身后拿出热乎乎的满满一盒饭菜,眼睛里都是笑,说我真是个好人,而丝毫没提我让她在路边等了很久的事。
我站在窗子外看着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她这么相信我,而我刚才其实只是想敷衍她。
她的爷爷让她赶紧把饭吃了,自己却拿出几块干饼在一旁啃,她把饭推到他面前,硬要和他一起吃。老人实在拗不过她,才坐在桌前陪她一起吃热饭。
2
他们安顿好后,第二天一早就在村口的一块不大的水泥地小广场上摆摊工作了。我自然早早地起床就过去看了。
村里人把老人围在中央,只见他握着一只破碗,手法娴熟地打眼钻孔,几番穿针引线,敲敲打打,破碗就重圆了。舀一碗清水试试,果然是滴水不漏!
我偏头,看他的小孙女坐在旁边,穿着一抹橘红色的衣服,手中折了一枝柳枝,坐在小水塘边轻轻捋着碧波。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桐花。”她看我一眼,说。
“桐花?”我被这个名字惊了一惊,看她的样子应该是00后,但这个名字有点不符合她这个时代的取名特征。
我又问:“你跟你爷爷出来,那你爸爸妈妈呢?”
她却慢慢地垂下了头,眼睛里有一丝黯然。
后来,桐花告诉我,她生在穷人家,妈妈生下她后就丢下她去外面很远的地方生活了,爸爸一直在外地打工,只偶尔回来看看她。她从小跟着爷爷生活,她的爷爷一直把她当男孩子养,她跟着爷爷四处打工为生,从小就学会了上房补漏、下水摸鱼。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我突然为桐花感到心酸。
我带着她到村后的田间走走。我们走在小路上,路边几株桐花盛放,灿如一片低飞的云。忽然风起,风过处花落如雨,一片正巧落到我们眼前,桐花便伸手接了。她的眼睛里满是喜悦,轻轻托着手心的花。
我告诉她:“这是桐花,”微微一笑:“就是你的名字。”
她手轻轻拈着,欲别在发间,可是头发太短,很快又放了下来,眼神里含着失落。
我从头上取下一个发卡给她:“戴上吧,很好看的。”
她朝我灿烂一笑:“嗯!”
那一双春水般明净清澈的眸子,仿佛能映到我的心里去。
3
不久,村里出了件事,几户人家的鸡丢了。村子长久太平,忽然发生了失窃的事,村里人自然而然地怀疑到了那对外来的祖孙身上。
村人打老人的屋子走过时,总忍不住往里头偷瞄瞄。村人疑神疑鬼,屋里散落的柳絮一样的棉是鸡毛吧?老人给孩子煨的汤是鸡汤还是鸭汤?嗯,一定是鸡汤。更有甚者,还有人说看到老人清晨偷鸡,一口咬在鸡脖子上,满口鲜血……
补碗老人却浑然不觉。
接下来一段时间,村里丢鸡更猖獗,什么鸡鸣狗盗的事都来了。
终于,一热血青年忍不住了,他屡起袖子,愤慨道:“老人家,我看你年纪大了,又带着孙女不容易,你想吃鸡,你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也不是没情没义的,送你一只也无妨。可你,你不能做盗窃的勾当啊!”
老人手中的活突然停了下来,他反应了好久,抬头看他一眼,淡淡说:“不是我偷的。”
“不是你还会有谁?你别说是我们自己人偷的,村里人决不会做这种事。”
“我会证明的。”
第二天早上,我在家里睡得沉酣,迷迷糊糊听到窗外一段持久的狗叫,犬吠的间隙夹杂着清脆的女孩的声音:“姐姐,姐姐!”
橘红色一晃,是桐花。
我开门才看到她爷爷也来了,忙请他们往屋里坐。老人摇摇头,朝我笑了笑。
“爷爷,您来是?”
“能带我去丢鸡的人家看看吗?”
“啊?”
“我想看看有什么线索。”
“好的。”
丢鸡最多的是我婶婶家,我一阵好说歹说,婶婶才肯让我带着老人进去看看。
老人在鸡窝旁细细查看线索,而我的伯伯婶婶一直在一边死死盯着他,唯恐他又顺手牵羊套走什么。
我走到婶婶身边,说:“婶婶,我渴了,想喝水。”
伯伯推搡了下婶婶,婶婶这才反应过来,慢慢走去倒水。走到门口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只见伯伯朝她点点头,表示有他在不会出什么差错。婶婶这才放心地转头走了。
我突然觉得伯伯婶婶如果早生几十年,不做地下党真是可惜了。
桐花在一旁看着,一双稚嫩的眼完全没懂大人在做什么。
这厢老人发现了线索,地上有一撮黄毛,鸡棚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被什么钻了个不大不小的洞——原来是黄鼠狼偷的鸡。
虽然偷鸡的事澄清了,但村里的狗就此突然活络了起来。但凡老人经过,狗就此起彼伏地叫起来。一路走过,东家的狗西家的犬,摇着尾巴跟在几米开外对着老人乱吠。
4
因为偷鸡一案,老人的生意愈加清冷了。我每天出村进村,总能看到老人坐在村头的小广场上,为着那么一点疏淡的生意。
有一天傍晚,我去村后头散散步,我忽然看到碧水青山间一点红,是桐花。
我走过去,见她神情有些落寞,不由问:“你怎么了?”
她低着头说:“我偷偷跑到人家家里,把人家的碗摔坏了。”在我好奇的神色中,她继续说:“我想如果多摔破几个碗,他们就会找爷爷补碗,爷爷就不会因为挣不到钱这么不开心了。”顿了顿,有些委屈:“但是爷爷骂了我,他说我这样做,给他丢了脸。”
我忽然想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这是不是叫气节?
没过多久,村里却又出了件大事,村头李伯家的小孙子丢了。
我一急,别又要怀疑到老人身上!
不出我所料,村里人立刻把老人住的屋子里里外外仔细搜了一遍,确认他没偷孩子,这才急忙报了案。
但村干部开了个会,决议让老人离开。他一来,村里就闹出各种幺蛾子,所以他被下了命令,三天内收拾好东西离开。
老人没说什么,表示他会尽快离开的。
老人还说,为了感谢这段日子村人的照顾,他会在村头为我们免费补碗一天。
老人在村里补碗的最后一天,我被同学拉着去镇上闲逛。大学生的时间较为宽裕,没有事的时候,我会选择到镇上的书店看书。
那天傍晚,等公交的时候,天忽然下雨了。
一下雨,小镇上的人就变成了乡下人。雨下得不小,街道上有人抱头鼠窜,有人打着伞安步当车,也有人立在树下摊边焦急看天。
我没有带伞,同学便邀我先到她家歇歇,等雨停了再说。我们撑一把伞冒雨往她家赶,走了没多久,前面却围了一群人,将路堵了。
有几个撑伞的人零散地站在路边看热闹,路中间是一个坐在泥浆中的小孩子,看模样不过五、六岁,估摸是贪玩和父母走散了,又遇上大雨不知所措只是哇哇大哭。路人一时间只是指指点点,却没一个人去扶起来看一下。
我犹豫了一下,只见突然从窄巷走出一人,快步走上前,将自己手中的伞架到了肩膀上,空出双手将坐在泥水中的小男孩抱了起来。
身旁橘红色衣服一闪,替他举了伞,轻轻喊了声:“爷爷。”
是村头补碗的老人。
老人一身灰褐色衣服,显然是刚补了碗还没来得及换,雨伞遮不住三个人,便落得满身都是污水泥浆,一副狼狈肮脏。
大雨淅沥,洒落整个小镇。刚才围观的路人继续举伞赶回家,这个浊世被模糊成一片氤氲,只剩下雨伞下佝偻老人、红衣少女依稀的轮廓,淹没在满街的槐树后,深深浅浅。
5
第二天雨停了,同学送我回家。刚一进村口,就听见李伯极欢快的笑声。
我走过去问:“伯伯,什么事这么开心?”话刚说完,一团葱绿的娃娃已跑到跟前,拉着我的衣角。
李伯笑得合不拢嘴:“这孩子到处乱跑,走丢了几天,把我们两老头吓坏了。幸好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早上有人把孩子送回家了。”
“送回孩子的是什么人?”
李伯笑了笑,对我说:“你也认得他。”
我好奇:“我也认识?”
“是来村里补碗的老人。”李伯感叹道:“说来也真是难,”顿了顿,“豆豆一直跟爸妈住在市里,这几天才回来,他说不出自己家住在哪里,老人只能带着孩子在镇上各个村里各家地找。可这个年岁的孩子哪走得动大小七个村子?都是他抱着一家一家走过来的!直到今天早上豆豆看见自己家喊起来,才算是找着了。”
我沉吟:“一家一家……走过来的?昨天不是下了一夜的雨?”
“是啊,老人和他的孙女都淋湿透了。”
我突然想起滂沱大雨里那个卑微瘦弱的身躯。
李伯感慨说:“老人就和孙女擦了擦身子,水都没喝就走了,连谢仪都没收。”抱了一大袋物什,“这不,我准备了些吃的用的,给人家道谢去。我还打算找村长说说,求个情让他们留下来,祖孙俩挣点手艺钱不容易!”
我和李伯一起去老屋来找老人,敲了半天门却不见应声。
李姥爷告诉我们老人已经离开了。
我推开老屋的门,不见补碗老人,不见红衣女孩,屋子里铁锹、锄头各安各处,收拾得很干净。他们走了,不带一点声息,也不曾留下一丁点记忆。
我望着角落处一只洁白无瑕的碗,破碗能重圆,人心呢?还能补全吗?
地上落了一朵桐花,我走过去捡起来,托在手掌上。桐花极白,极矜持,花心却又泄露些许微红,像女孩的心事。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这对祖孙,我只知道她说她叫桐花,却不知道她姓什么,她的爷爷叫什么。不过她爷爷手艺这么好,我就叫他“铁手老人”吧。
年年桐花开的时候,我总能想起那双春露般的眼睛,和冰冷大雨里狼狈风霜的身影。